ldquo国昌怡心园杯rdquo

逐梦令:怡心园的建设者

怡心园多功能室

年6月16日,怡心园开工奠基

那片寂寞经年的盐碱地、茅草洼

被一片红旗招展、人机喧哗,唤醒着,苏醒了梦想

第一批建设者,首次踏足

竟在风吹草低的滩涂边

一口气数出了二百多只优雅的白鹭

它们喜欢站在东侧的陇上,悠闲地散步

很快,它们兴致勃勃

摆动铁色的长喙,迈起青色的双脚,踱着原居民的方步

在付家河边,在湖心岛上,在环湖路上,在绿色的林梢

亲眼见证了,一群人,一起拼,一手缔造了

一场沧海桑田的建设故事

一页针脚细密的“时间简史”

鹭群阵容庞大

它们长幼有序,分工负责

组团检阅了这场人间盛事

有一群鹭喜欢在地面逡巡

它们看到,随着挖土机一铲一铲

植物们仿佛长了脚,从未知的远方赶来

泥土也变得神奇,从这厢垒到那厢,仿佛长了翅膀

野向日葵照旧撑开它的花盘

籽粒饱满,心气儿还是那么高

有一群鹭喜欢在低空盘旋

当它从湿透的土地上起飞,逆着晨光泛湖而上

它们听到,建设者们每天清晨的工作讨论,都不太一样

设计师们更是早早地就在月亮湾里、湖心岛上

用植物和水,明月和风,给自己预设了美妙的营巢方案

以及那景泰蓝的雕花大门,也在喃喃低语——

我将用一生的光阴,来守护这座梦中的城堡

有几只鹭喜欢掠向高空

它们看到,脚手架上的人们,还有那些怪模怪样的机器和材料

像极了一场场层出不穷的魔术,一天又一天,忽然就换了人间

它们知道,这分明是有人在扛起担子,俯下身子,洒下汗水

将一枚美丽的、文理细腻的印章,郑重地印在了家乡的大地上

当怡心园的夜景灯在红肥绿瘦的喷泉中渐次闪烁,乐声四起中

年轻的白鹭们,应声而起

叼起星斗兜了个清凉的夜风,和一曲高山流水

有几只鹭是数学专家

它们计算出,从开工到落成,有七百多个日夜

如果按下记忆的回放键,会看到

那一砖一瓦、院落池塘和典雅的建筑,赴约一样纷至沓来

不,这还不对,确切地说

怡心园逐梦的起点,应该追溯到十年前

董事长观摩英国的养老社区,就开始勾勒一幅梦想的图景——

专业化的照护,居家般的环境;诗一般的江南美学建筑,加上适老化的装备、智能化的系统;

百岁长者们在这里尊享生命、乐享优雅、慢享生活,慢赏岁月……

终于在三年前,考察者们一次次地北上南下,东学西访

梦想的图景一点点变成设计者笔下的蓝图,又在建设者手中化为现实

时间的马蹄声声,怡心园的建设过程

本就是一场以梦为马的接力赛

自古,桃花流水间,白鹭低飞处

会吸引长寿与幸福,纯洁与高贵的驻足

白鹭,它眼睛可以飞翔,耳朵可以顺风远去,为逐梦的人望哨

此刻,人生辽阔,岁月静好,家乡的阳光正暖

我们何不,在她的手心里

逐梦为令,书写更远的远方

在怡心园这座城、这方公园、这个家里

在健康中国的建设大潮中,担当更加辽阔的使命

戚哲芬:山东沾化人,供职山东滨农科技有限公司。

60年,这里如何让绿色蔓延

——谨以此文献给中国共产党周年

怡心园餐厅

甘肃省兰州市榆中县北山贡井林场地处黄土高原丘陵沟壑区,历来是干旱少雨、生态脆弱、自然条件严酷之地。历史上曾这样记载:地无绿,河无水,鸟无栖息之茂林,人无蔽日之绿荫。40多年前,联合国专家来此考察,给出的曾是绝望的评价:“这里不具备人类生存条件”。

然而,就在年6月,国家林业局(现国家林草和草原局)邀请外国驻华使节和联合国粮农组织、环境规划署联合国荒漠化公约组织等国际代表专程来到这里,考察“三北”防护林工程和荒漠化防治,这里的一抹抹绿意,让不少国际代表赞叹不已:“伟大的中国人民了不起!”

如今,曾被称为“苦瘠甲于天下”的榆中北山荒凉渐退,绿色渐浓,沟壑梁茆正焕发出勃勃生机。最新统计数据显示,榆中北山贡井森林面积已达13.98万亩。昔日荒山秃岭,如今正在一点点、一片片、一座座变为苍翠青山。

这里发生了什么,是如何让绿色蔓延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群人,创造了这一片绿色的希望?

年8月10日上午,记者再次乘坐采访团的汽车从兰州出发,向榆中北山贡井林场进发,深入榆中北山贡井林场探寻真相。

三代人60年一棵树一棵树种出一段绿色传奇

在中国的几何中心兰州,在广袤的黄土高原西端,谷歌地图上有醒目的带状绿色山地,那就是马啣山、兴隆山,就是甘肃榆中。南枕陇中屋脊马啣山,北踞黄河天堑,自古为甘肃省之门户,古丝绸之路要津。

榆中县总面积.7平方公里,人口42.36万人,干旱少雨,生态脆弱,自然条件严酷。年仅有马啣山、兴隆山公顷天然次生林,其余几乎都是荒山秃岭,森林覆盖率仅为6.89%。通过40年建设,年森林覆盖率由三北防护林建设一期末的7.23%上升到15.27%,森林面积达到公顷,林地总面积.7公顷,占土地总面积的36.4%。其中占榆中县面积三分之二的北部山区,涉及全县20个乡镇中的13个乡镇、77个村,海拔在米以上,与县城南部的“陇右第一名山”——兴隆山遥遥相对。

历史上,榆中北山一带与兴隆山一样美丽,草木葳蕤,鸟兽繁多。

虽然自秦汉以后,已有大批移民开始毁林开荒,但在明代,榆中北山一带还多为森林和草地。如今的哈岘乡、中连川乡的鞑靼窑村、园子岔乡的绊马岔村……这些名字,皆是元朝时游牧民族迁居放牧遗留下来的。

在园子岔乡柏木沟村,上世纪八十年代,还出土过直径比水桶口还粗的柏木残留物。

明末,榆中北山命运遭遇逆转。那时,当地居民发生纠纷械斗,放火焚烧山林。

经历战争劫乱、自然灾害和人为破坏,至清初,榆中北部山区原始森林已荡然无存,到处荒山秃岭、惨不忍睹,游牧民族被迫迁移他处。

藐视自然,违背规律,大自然的报复就如同洪水猛兽一般袭来。

到新中国成立时,榆中北部山区年降水量仅为毫米,蒸发量却高达毫米以上,有些地方甚至高达毫米。

肆虐的旱魃,使得这里“春种一坡,秋收一瓮;除去籽种,吃上一顿”。一曲“荒山秃岭和尚头,林草奇缺水如油,三餐难度人外流”的民谣,唱尽了当地人无尽的心酸。

由于生态遭到破坏,天上飞的喜鹊、地里跑的野鸡没了踪影。

来过这里的人都感叹:北山真穷、真苦、真荒凉!

生态恶化,警钟骤响!造林绿化,势在必行!

新中国成立后,党和国家十分重视国土绿化。年,正值国民经济困难时期,国家仍咬紧牙关,在榆中县贡井镇、夏官营镇、清水驿乡、韦营乡的四乡镇交界处,建起了国有贡井林场,恢复北山植被。

那时的贡井林场,方圆十公里没有人烟,也没有一棵树,仅有一些稀疏的蒿草。

严酷的自然条件,挡不住建设者们的万丈豪情。

那一年的国庆节,来自榆中县北山各乡镇的第一支建设大军吹响了集结号,聚集到林场附近的鸡冠梁一带,开始整起了水平台,挖起了树坑。

听说家乡要变绿,周围群众的积极性特别高,一下子有近人报名。今年76岁的林场第一代老职工曾贵恒清楚地记得,就一个韦营乡,当时就来了多人。

年秋天,人烟稀少的鲁家沟沸腾了,响崖沟湾脑一道道水平台修了出来,50公里外兴隆山脚下的松树、杏树、榆树苗,伴着赶驮人的歌声和叮当的马铃声,星夜兼程驮进山来,一株株小苗在只有蒿草的响崖沟湾脑扎下了根,种下了一代人绿化北山的希望。

年退休又被北山林场返聘的榆中县林业局干部魏军这样形容当时的工作和生活条件:“先治坡、后置窝,先生产、后生活”。挖窑洞、盘土炕、驮咸水、三块土呸顶一锅;点油灯、吃炒面、喝窖水、洋芋面条上等饭。弯弯山道,晴天尘土没过脚,雨天泥泞半裤腿,第一代造林人在大山里一干就是一辈子,一年四季吃住在大山里的年轻人,找媳妇难,成了家的被家人埋怨,心里只有树没有家,他们用青春和汗水开创了荒原植树的传奇。

建场之初,林场生活条件非常差。没有房屋可居住,就挖几孔窑洞。没有床铺可休憩,就在地上铺几把麦草。没有电,照明用的是马灯。没有自来水,就靠天上下雨时集流的窖水。

食物更是严重短缺,本来北山产的粮就少,一大堆人聚集在一起,经常得挖野菜充饥。烤几个土豆、喝点面糊糊,已是难得的美味。

快过年了,民工们都撤了。林场仅剩下包括曾贵恒在内的18名年轻的干部职工。

人走了,但是也不能中断,他们不畏艰险,垦荒植树,“先治坡、后置窝,先生产、后生活”,用青春和热血在这片荒山秃岭上开始书写动人的传奇故事。

从3月初至10月末的造林期,再到11月初至来年5月末的防火期,他们几乎整年守望着山林。每天早上四五点钟,他们就起床了。背上一壶开水,带上点干粮,在天还麻麻亮时便摸索着上山,一干就是一整天。

虽说有一份工作,但一听是常年吃住在大山里的“种树人”,他们娶媳妇很难。已经成家的,也是常年顾不上家,被家人埋怨心里只有树没有家。

直到年,这里的生活条件依然艰苦。一年四季也吃不上什么新鲜蔬菜,咸菜是当家菜肴。盛夏时粮食存放不住,造林人得将从家里带来的馒头等干粮晒干,以防发霉。吃的时候,先用小锤子敲碎,再泡到开水里,便是一餐。

北山一带交通条件极其不便。最初,只有一条蜿蜒的土路,尘土飞扬。去趟县城南部的兴隆山苗圃拉苗子,得走50公里山路。刚开始,人背畜驮,有时要走整整一天的时间。后来,有了一辆马车。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时,才添了一辆小敞篷卡车。

再难,树,都得一棵棵种出来。

北山一带,十年九旱。没办法浇水,种树就等着春秋季节雨水多时再种。

不畏艰难,愈挫愈勇。在榆中北山,一代代务林人顽强地扎下根来,种下一棵棵幼苗,种下恢复绿水青山的理想和信念。

凭着超常的恒心和意志,到年,贡井林场造林3.26万亩。

60年,三代人。

贡井林场以大地为纸、青松为笔、汗水为墨,一棵接一棵地把林木牢牢地钉在贫瘠的土壤之中,在榆中县北部山区造林13.98万亩。

贡井林场在陇中山区坚持不懈人工造林,矢志不渝坚守奉献,以强烈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持之以恒的钉钉子精神、百折不挠的斗志激情,筑起了一座永恒的绿色丰碑。

北山种树比养一个孩子还难

年,贡井林场.3公顷所辖面积基本裁完了。这意味着,林场只剩下护林任务了。是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还是走出去,向北山荒原继续开战?时任贡井林场场长李学荣在思考。

李学荣选择了后者。结合黄土高原综合治理林业示范建设项目、“三北”防护林工程等,贡井林场开始跳出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让绿色向整个北山地区延伸。

当地省市林业部门留下他们求索的身影、技术团队彻夜灯光不熄,经过努力,三北工程黄土高原综合治理项目落地榆中,生态建设面临新的机遇和挑战。

黄土高原综合治理、新一轮退耕还林如久早的甘露唤醒沉睡的高山。漫山遍野,密密麻麻的鱼鳞坑,柠条楚楚,松柏葱葱。声势之大,前所未有。年率先启动的黄士高原地区综合治理林业示范建设项目,5年完成造林公顷,封山青林.7公顷,栽植侧柏、山杏等各类苗本.92万株,点播柠条籽种54吨。

年底,新一届榆中县委县政府提出了“生态榆中”的全新目标——在全县尤其是北山地区“整山系整流域推进、集中连片综合治理”,新增绿化造林面积万亩,再造一个秀美的兴隆山!

作为榆中北山一带唯一的林场,贡井林场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历史机遇期。他们的绿色梦想,向着更广阔的天地进发。

在实践中,贡井林场的造林技术不断进步。

长期以来,贡井林场栽的苗木当年成活率不到一半。

年的春天,激情满怀的第一代林场人,没有一点造林经验,一上马就种了亩杏树、核桃树、油松等苗木。

现实是残酷的。当年秋天,他们就被浇了一瓢冷水:榆中北山黄土高原,剁开一块土、两半都喊渴,加上土质涵不住养分,辛辛苦苦种下的幼苗,一半以上都旱死了。像当年种的多亩油松,时至今日,仅剩43株;株核桃树,只余两棵。

在许多地方,种树就是挖个坑、种棵苗,容易极了。

但在北山种树,太难,太苦!栽活一棵树,比养大一个孩子还难!

如何提高苗木的成活率?分析查找原因,新一代林场人认识到,在北山一带造林,最大的制约因素是缺水。而长时间,林场职工每次栽的树总是太密。

20世纪70年代末,贡井林场栽了一片占地七八十亩的沙棘林,每亩都在株到株左右。

沙棘,耐旱,按理长势应该很好。可长了十多年以后,大树、小树争抢“喝水”,结果谁的营养都赶不上,好不容易长大的林子没了。

多年心血,毁于一旦。惨重的损失让新一代林场职工认识到,栽树,心再急,也“一口吃不了一个胖子”。

总结经验教训,林场创造出了“微创式”造林全新模式。

以前,一亩地,林场造林时挖个鱼鳞坑。虽说种的树多,可坑小,每个坑长50厘米、宽30厘米、深30厘米,装不住水。

这几年,林场人将一亩地的鱼鳞坑减了一半,只挖个,而且全改成了大坑,每个长1.2米、宽70厘米、深30厘米。这样一来,一个鱼鳞坑能装50公斤水,一亩地能装0公斤水。

看起来栽的树少了,可只要天一下透雨,就能保水保土,苗木的水分得到了充足的保证。

种苗的选择也改进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林场引进了一批样子很漂亮的河南黄榆幼苗,种了亩。3年以后,这些树都长到铁锹把粗了,但全死了。

外来的苗木水土不服,抗旱性太弱。在北山种树成功,必须得用适应当地土质和环境生长的苗木。耐旱的河北杨、榆树、樟子松等乡土树种成了林场人的选择。

从年开始,林场引进了容器苗木栽植技术。结合北山特点,他们将容器苗木提前一个月拉到林场“炼苗”,适应当地的气候条件。

建场之初,林场人不爱种灌木。总觉得乔木才能长成木材,可乔木成活率太低。年开始,他们将树种从以乔木为主,变为以柠条、红柳、沙棘、山杏等耐旱的灌木为主。为了进一步提高成活率,林场现在选择了乔灌混植。这样一来,耐旱树种的抗耐旱性不仅可以得以提高,也不容易再遭病虫害侵袭。

随着苗木种植技术的改进,侧柏这一抗旱、耐瘠薄的树种也在北山落户了。

早些年,贡井林场也种过侧柏,可那会都是裸根种植,裸根苗吸收不到水分,成活率很低。

现在,随着带土球技术的引进,柏树栽一棵,活一棵,一年就能造一片林子。

树草结合、以草护林,人工栽树与自然修复也开始紧密结合。以前,栽树时,林场都要挖3米宽的水平台。现在,林场人意识到,这对草地的破坏面积太大了。在北山这样的干旱地区,长一株蒿草都很不容易,倘若地皮破坏了,草木二三十年都恢复不起来。如今,水平台被摒弃了。

一系列技术的革新,使贡井林场如今苗木成活率提升到了90%以上。

抢墒造林,这一林场的创造,如今得到了大规模的推广。

对于植树,很多人想到的是春秋两季栽植,但在榆中北部山区这一荒山秃岭,贡井林场如今却是“三季植树”。

北山天旱,如果按照传统的春季造林,成活率太低。

前些年,贡井林场在种植柠条时,探索出了抢墒造林的办法。继续实践,新一代林场人摸索出,即使在七八月份,只要下一场透雨,第二天就赶紧种树,不仅省时省力,还能大大提高成活率。

种上一周,墒情不行了。林场人又继续挖树窝,等待下一场降雨的来临。

这样一来,现在,在榆中北山,种树一直能种到冬季封冻前。

北山许多山坡地势较陡,白虎山一带坡度甚至在60度以上,人上去站都站不稳,这样的地方,以前林场人只能望山兴叹。

新一代林场人发现,只要下一场雨,地皮一湿,人就能顺势爬上去,靠一把铁锹两只手,挖出树坑来。

其实,最难的还不是挖树窝,而是搬运苗木上山。坡度陡,连路都没有,骡子无法走,只能靠人背。最远的地方,得翻两座山头,背五六个小时才能到达。因为是定额栽树,一个人最少得背株小树苗。

克服了一个个困难,闯过了一道道难关。9年以后,贡井林场植树造林步伐大大加快。特别是党的十八大以来的这5年,成为贡井林场造林史上力度最大、进度最快的一年。从年到年,贡井林场造林面积达9.4万亩,相当于前50年时间种植面积总和的2倍。

榆中北山生态建设也随之进入到改革奋进的快速发展期。年到年短短两年时间,榆中县委县政府结合新一轮退耕还林、“三北”防护林、飞播造林等重点工程建设,以贡井林场为主力造林队伍,在北山地区完成各类造林面积35.1万亩。

近10多年来,以贡井林场为主体的规模造林已拓展到贡井、夏官营、清水驿、金崖等乡村,造林面积.9公顷,封山有林.7公顷,抚育林地33.3公顷。夏官营镇红柳沟村郝家营造林点,近人的造林专业队伍奋战3年,完成造林.3公顷,植树万株,点播柠条籽种7公斤,年4月荣获“甘肃省劳动先锋号”荣誉称号。

三代人,多少的汗水沐浴,多少的心血浇灌,成就了满载希望的一片绿色,山岭漾翠,似巨龙舞动在群山之间,改善了周边20公里范围的局部小气候,成为黄土高原综合治理的旗帜和典范。世代生活在这里的父老乡亲功不可没,榆中县贡井林场坚持不懈的造林,不忘切心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持之以恒的钉钉子精神、百折不挠的斗志激情,被誉为“陇上塞罕坝",时任林场场长李学荣年被评为全国造林突出贡献奖和绿化先进工作者。

先树后家北山人的梦都是绿色的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绿色,始终是贡井林场人永恒不变的追求。

在人生的漫漫长河中,可以做很多事情。但在张成宝的生命中,只做了一件事情:植绿护绿。

退休好几年了,68岁的张成宝依然挺立在播绿第一线。

在榆中县林业局的一间办公室里,记者见到了这位播绿者张成宝。黝黑的皮肤,粗糙的双手,苦和累早早化作皱纹,爬上了老人的面庞。

年,张成宝到北山林场开始植树造林,这一干,到今年已是50年。他将50载的汗水洒在了榆中北山的沟沟壑壑。

张成宝出生于年,父亲在他2岁时遇难离世,后来母亲改嫁,是他的叔伯、娘舅和乡亲们将他拉扯长大,贫寒的成长经历造就了他刚毅不屈、不畏艰难的性格。

“小时候的记忆里,这里除了光秃秃的山就是大风吹起的黄土。第一次看到大人栽树的时候,我7岁多,大人们用牲畜驮着松树、杏树、榆树等苗木,星夜兼程驮进我们人迹罕至的北山栽上,看着荒凉的黄土地上一颗树在风中摇摆,觉得很孤独,很难想像它能成活长大。”张成宝回忆道。

年,张成宝19岁,被生产队推荐到贡井林场去植树,成了林场的一名合同工,从此开始了他的“种树”征途。他第一次真正在心理发出了“栽树真难”的无奈感叹,从此“栽活一棵树真不容易”成了他对生活最深的感悟。

因为埋头苦干,认真踏实,年,进入林场2年的张成宝转正成为林场的正式工人,同年被选送到部队成了一名工程兵。张成宝说:“离开林场去部队,最放不下的就是自己两年多里亲手栽的树!”

年,部队希望张成宝能转成志愿兵,继续留在部队,但是张成宝想了想,毅然决然的选择复员回林场,宁愿做一个与黄土和干旱抗争的植树造林工人。他说:“如果说参军之前种树是工作使命的话,那么在陕西当兵看过绿树葱茏后,我觉得挖坑种树、巡山护林就是我人生的使命。”

年,胡耀邦总书记视察甘肃时提出了“种草种树、治穷治富”的战略方针,这给了张成宝他们第二代造林人莫大的鼓舞。面对艰苦的自然条件,张成宝沿着第一代造林人的足迹,一孔窑洞、两眼水窖,早上4点起床,吃上一碗洋芋面条,背上一壶水,带上三两个晒干的馒头,天未亮就上山,在山上一干就是一整天。

20世纪的榆中北山,极目望去,绵延千里全是蜿蜒曲回的黄山,有人称作“黄龙”,裸露的山塬尽是贫瘠荒凉。

张成宝是土生土长的榆中北山人,他听老人们说以前的榆中北山曾经有层叠的青山和茂密的森林,因此他坚信在北山一定会栽活树木,他不断给领导和技术人员提建议、谈自己多年来从事造林绿化的经验教训,技术人员结合张成宝提出的意见建议,创造性提炼出“五个一”的植树技术要决,总结探索出了一条符合在年降雨量不足毫米干旱地区的造林模式,使北山造林工程取得了飞跃性的进展。

植树的季节,山坡上大风肆掠,太阳直射,造林人或是小心翼翼将一棵棵树苗抱进挖好的坑里、扶正填土;或是用背篓背着一棵棵树苗谨慎地在陡峭的山地上前行,深怕抖落了一丝土球而影响苗木的成活率,远远望去,他们就像是一个个呵护新生儿的父母,又像是一个个正在亲吻着北部山区这块热土的精耕习作之人,成为大山里独特的风景。

中午休息吃饭的时候,张成宝对同事说:“树苗今天下午一定要拉进来,不然明天就没活干了!今年雨水特别好,种的树肯定全部都能活!”他信心满满。

和张成宝在一起,听到最多的词除了“树坑”“树苗”还有就是“修路”,修路却也是为了更好的种树,他经常在道路两旁种上八瓣梅、菊花等花草。他说从住处去造林点有时候步行一个来回就是3个多小时,看着路边的鲜花,望着逐渐长大的树木,感觉神清气爽,脚下的路也变短了。

当记者问起除了挖坑种树、修路护林,别的时间都干什么时,张成宝低下头说:“想家,想孩子,和家人打个电话听听他们的声音;然后就是想种树技术,想下一步造林工作,和领导汇报造林想法,和同事沟通造林上的事!”当问起他的爱好时,他呵呵笑了,像是自言自语:“我没啥爱好,我就喜欢种树种花,这几乎就是我生活的全部!造林是我的工作,种树种花就算我的爱好吧!”

在同事梁占民的眼里,张成宝是一个好党员,一个好同事。“我从年就和他一起造林,最佩服他的精神,任劳任怨,忠心耿耿,做人做事都特别执着。退休了还像以前一样,为了护好林,只有3个除夕夜他不在山上,赶上造林的季节,他两个月不回家是常事,光这两点我们没人能做到!”

9年前张成宝就退休了,但是他不甘心,他说“还有好多地方没有栽上树呢”,所以申请回来继续造林。仅他退休后这几年参与黄土高原综合治理示范项目建设,在贡井林场及周边的贡井镇、清水驿乡、中连川乡、夏官营镇完成9.4万亩绿化工程,种植以侧柏、山杏、柠条等为主的各类苗木.92万株,榆中县的森林覆盖率从三北防护林工程建设初期的6.89%上升到15.27%。

年,他与其他4名林场职工,依托国营林场技术优势和管理经验,组建以当地农民为主体的造林队伍近人,集中连片,以整流域、整山系规模化治理,两年来完成造林面积3亩,植树万株,点播柠条籽种7公斤。年国家三北局检查考核评出了97分,排名全国第七、甘肃省第二。年4月他所在的郝家营造林点荣获甘肃省“劳动先锋号”称号,张成宝本人也先后多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优秀共产党员”等荣誉称号。

“人生长河中,他只做了一件事情:植树护林!”和张成宝一样深深热爱着造林事业,也是十多年里带领张成宝他们造林的负责人李学荣这样评价张成宝,他说:“老张性子拗,只要家里没啥大事,不管春节还是放假,他肯定就在山上值班帮忙,我们都佩服他,他对造林的执着,对家乡变美的信念让我们感动,也给我们年轻一代的造林人信心!”

眼前的一株株树和一草一木就是张成宝的“孩子”、“亲人”和“朋友”,他希望能拥有更多的“孩子”、“亲人”和“朋友”。“现在,上岁数了,干不动了,今年一天才挖了个树窝,前几年一天还能挖多个呢。”张成宝说。

张成宝有点寡言,除了说起他栽的树、他看的林、他爬的山如数家珍外,别的事都是一两句话,却又全都和造林有关。

“我最想做的事就是给每一个山都栽上树!”“我的偶像是杨善洲、焦裕禄,我造林的条件比他们好,我不苦!”“最难过的事就是83年的时候看着多株十年生的金叶榆因为干旱遭遇病虫害死亡,除了眼泪直淌心口生疼别无他法!”“只要能走动,我想我应该就在山上造林,走不动了就只能在梦里游山!”“最开心的事就是雨水多,栽的树都能成活,长大成林!”“我最大的梦想就是给这条‘黄龙’披上绿锦缎!”张成宝一字一句地说着,听的人心里满是敬意。

寂寞守望,孤独坚守——这就是贡井林场人的生活。

“先顾树、后顾家”。时至今日,尽管生产生活条件已与建场之初大为改善,但贡井林场人的工作时间表仍然满是辛劳与付出。

为了植下新绿,每年3月到10月底,造林员需要连续作业,整月整月地吃住在山上,干20天最多休息3天;这些年,每年“五一”“国庆”“中秋”三个节假日,全国人民都放假了,可贡井林场却是北山造林的“黄金”时间,职工集体不休息,全在山上造林。

那一处处曾经拒绝绿色的荒山秃岭上,造林人的印迹,化为抹不去的生命标记。

今年55岁的崖头岭村村民白富堂,拉了一车侧柏,从林场场部前往造林点时发生了车祸。他的媳妇眼睛受伤了。他呢,不仅腰、腿摔坏了,而且没了左脚,安上了假肢。

但白富堂还是放不下树木。休息了两三个月,他又跑到林场去,帮忙吆喝着让其他村民造林。

种不成树,就护林。年,他被林场聘任为瞭望台上的护林员。每天,他都沿着山路,拄个拐杖,走一二里山路。交通方便的公路沿线,他还要骑个摩托车去瞅瞅。白富堂心甘情愿地为这片绿色付出一切。

自小就在北山地区生活的白富堂,对树有着深厚的感情。希望北山从此绿起来,是他一直的梦想。

纵使时光再艰难地前行,每个造林人,都是绿色梦的追逐者。贡井林场第三代人给出了同样响亮的回答。

3年春天,31岁的火彦君第一次到贡井林场上班时,年轻的他在路上就懵了。

对于老家在榆中县和平镇、骑自行车一刻钟就能到兰州的火彦君来说,山弯越转越多,心越走越凉。周围的山,几乎没有绿色。

到了杏树湾的老场部,绿色是有了。可十几间旧平房里,牛皮纸糊的顶棚破破烂烂,土墙上贴着报纸,熏得黑魆魆的。吃的还是窖水。

但他还是深深爱上了这里,一头扎了进来。

为了多添一道绿,10年前,火彦君和林场的老场长,第一次在场部附近,尝试种起了带土球的侧柏。

先是拉苗子时一个一个地验收,土球小于30厘米的,坚决不要。

路上,又害怕把土球颠破。栽的时候,更加小心翼翼。将带土球的侧柏栽进去以后,踏实,扶正,又忍不住多浇几回水。

亩地,整整种了15天。

到了秋天,经过焦急和不安的等待,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苗木都活了,他和其他林场职工在汗水与泪水交织中欢呼雀跃。

“小火,把这一片林搞成了,你确实不容易。”听着老职工的纷纷赞扬,他欣慰极了。

不过,对于家人,如今已是贡井林场新一任场长的火彦君还是觉得亏欠很多。

都说父女亲,可年他的姑娘都上高三了,还是和他不亲。

刚到林场时,孩子才4岁。造林季节,他经常回不了家,偶尔回去一趟,到家时,女儿都睡着了。而常常在女儿没醒的时候他就出门。“有一次,孩子抱怨说,老爸,几个月没见你了。其实,我见过她,她没见过我。”他说。

年11月15日下午3时许,火彦君在林场的亭子里现场召开巡山防火会议,因为冬季是防火最关键的季节,稍有不慎,就会使三代人60年的心血付之一炬,不能马虎。

在北山林场,清一色的男性职工中,还有一名女性职工,她就是皱梅英。“其实,我们也是三代人都是在林业战线上战斗,老公公今年75岁,是从林业上退下来的。我原来在苗圃工作,年调到北山贡井林场至今,已经在这里干了11年。我儿子在福建农林大学上大三,学的专业也是林学。在林业上干了半辈子了,对树木有感情了。”

第一代老职工金明俊的儿子金杰武,是接替父亲到北山林场上班的。在北山林场一干就是37年,年退休在家。“在北山林场上班,不仅仅是一个工作,而是对树的一种依恋和情感,同时也是一种责任。”

树离不开人,人离不了树。数十年义无反顾,不离不弃,贡井林场人用骨子里的坚韧与坚持,让他们和树木的生命融为一体。

守住绿色好日子越来越有奔头

父母曾经是村里的饲养员,自己也放了40多年羊,榆中县清水驿乡岘坪村贫困户韩志雄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放下羊鞭。

年,贡井林场的干部职工来到村里,三番五次给他做工作,劝他将羊卖掉,加入造林护林的大军。韩志雄打心眼里转不过这个弯。

一家5口人的生计,多少年来全靠韩志雄每年养的多只羊,一年下来,能挣1万多元。

是的,有上百亩地,可全是北山一带的山地。一年下来,从春到秋,犁地、播种……苦没少下,广种薄收,连个籽种钱都收不回来。

不放羊了,生活咋办?

“山定权、树定根、人定心”。集体林权制度改革,让韩志雄分到了亩荒山,这些荒山上造的林,所有权都归他。真正成了山林的主人,让他有了底气。

更为关键的是,参加造林后,政府还发放生态专项补助。

参与生态治理还有收益!当年3月,半信半疑的韩志雄和媳妇一边养羊,一边加入造林队伍。早上四五时爬起来奔到造林点,干到9时,媳妇又赶回去放羊。

没想到,那个月他们两口子靠挖树窝挣了1万元,相当于一年卖羊的钱。两个月后,他主动联系了个羊贩子,将羊连卖带送地处理掉了。

放下牧鞭、保护生态。现在,韩志雄由“种地农民”转变成了“造林工人”。

北山一带,每年四五月,柠条黄色的小花都开了,草还没长出来。以前,韩志雄就赶羊进了树林。为了放牧,他不知和贡井林场的干部职工吵过多少回,捉过多少次“迷藏”。深夜,碰上护林员时,他干脆就打游击。如今,昔日怒目相向的“对手”变成了并肩作战的战友。

韩志雄告诉我们:“刚开始参加护林时,对面山上的村民还养了上千只羊,他们想的鬼点子,哪个以前我没想过。”除了监督他们外,他也像林场职工当年一样,劝说他们放弃养羊。

现在,梁建福、黄宗山、代余学、王秋先等二三十名贡井林场周边以前的“羊倌”,和韩志雄一样,加入到造林护林队伍中来了。

这些建档立卡贫困户,不仅一年三季造林有收入,而且还被县里聘为生态护林员,参与林场的日常护林,每人每年可收入元。除了这些,他们还能享受到新一轮退耕还林政策的相关补助。

现在,韩志雄他们和林场的20名干部职工,以及北山一带的老百姓,组成了多人的造林队伍,从年开始,常年坚持不懈地造林护林。

周边的群众,也开始从这片绿意中长久收益。

如今,紧挨林场的贡井镇崖头岭村村民李艳流转了一座山头,在林下养起了“溜达鸡”。

记者来到她的养殖场时,只听一声哨响,成群结队的“芦花”鸡便漫山遍野地飞跑开来,到树林中开始捉虫啄草。

“年养了2.4万只鸡,年,家里出了点事,只养了1.2万只,挣了2万多元。放养的鸡品质好,鸡的销路不愁,不光兰州、白银的市场认可,通过网络,最远还销到北京、天津。”提及林下养鸡的收益,李艳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城里人也特别爱吃‘土鸡蛋’,我们这的鸡蛋都论个卖,一个卖1元5角,都供不应求呢。”

林下经济,开启了兴林富民的“希望之门”。收益多了,李艳还成立了榆中欣源专业合作社,带动周边30多户农户加入合作社,一起养鸡致富。

虎井镇康头岭村护林员吕在庆是建档立卡贫困户,为了让他和大伙一同脱贫,林场聘他当上了一名护林员,一年工资元。全县从建档立卡贫困户中聘用省市县三级护林员名,年支付护林报酬.4万元。

贡井林场造林专业队吸纳邻近乡镇的建档立卡贫困户参与造林,仅黄土高原综合治理项目实施5年来累计支付劳务报酬.5万元。贡井镇崖头岭村吕在其夫妻二人参与生态建设,连续3年劳务收入6万元左右,买了小车,已在县城支付楼房首付。赵维德,被贡井林场聘为技术员,月收入3千元,在高沿山移民点安了家。

北山水土流失区新一轮退耕还林工程惠及千家万户。~年完成新一轮退耕还林.3公顷,涉及13个乡镇、69个行政村、家农户,其中建档立卡贫困户户。五年将补助万元,户均收益2.87万元。

三北防护林工程建设等一批生态工程逐步进人生态效益补偿范围,公益林补偿93.3公顷,累计补偿资金万元,天然林工程补偿面积1公顷,补偿资金万元,生态红利,惠及民生。

绿水青山带来真金白银,绿色发展之路越走越宽。

在持续推进生态公益、造林绿化的同时,这两年,贡井林场还开始试种一些既有生态效益、又有经济效益的经济林。年,他们探索在红柳树下种了20亩肉苁蓉,还试种了亩文冠果;年,种了0亩长柄扁桃;年,种了棵杜仲。

“种这些经济林,就是想尝试着化生态优势为经济优势,为北山农民脱贫致富闯出一条新路子。”火彦君说。

年8月20日,榆中县夏官营镇郝家湾村白条湾社山坡上出现6只野生岩羊群跑情景。“我们白条湾是北山浅山地带,以前从未见过成群的岩羊来这里,它们突然出现在这里,很让人吃惊,不会是前段时间出现在贡井林场金钱豹赶过来的吧。”白条湾放羊的老张告诉记者,现在生态好了,岩羊比以前多了,但成群结队出现在离村庄不远的山上几乎没见到过。“10多年前这里的岩羊不足只,根据专家监测,现在岩羊数量超过了0只,这充分说明了我们生态榆中建设取得了阶段性胜利。”曾经在贡井林场担任场长10年之久的李学荣告诉记者,再造一个“秀美兴隆山”是所有北山造林人的梦想,打造生态榆中是每个榆中人的责任,近年来榆中县相继实施了“三北”防护林、天然林资源保退耕还林、兰州市南北两山等重点工程建设,到目前为止,森林覆盖率达到了15.27%……正是有了这样的环境,许多具有科学研究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像狼、狐、黄鼬、豹猫、草兔、社鼠数量会逐步多起来,这次出现在白条湾的岩羊群在北山深处已经很多了。

年4月份,兰州大学生物多样性研究团队在甘肃兰州榆中北山,拍摄到了金钱豹的活动影像。专家称这充分说明榆中北山生态系统的优化起到了很好的作用,特别是通过造林与保护,人为干扰小了,大量岩羊活动有了充足的食源。经过60年的植树造林,如今,这里除了林木生成旺盛,小流域的治理也很成功。榆中县北山一带,已成为甘肃省中部仅存的岩羊原生地和栖息地,该区域的生物多样性也逐渐得以修复。

贡井林场场长火焰君说,林场现在有多名造林工人,大多数都是参与造林10年以上的老工人。他们依旧像第一代造林人一样,早上4时30分起床吃过饭后,5时整准时背着馒头上山造林,直到下午5时才下山,几乎没有过休息日。60年来,经过三代人的努力,造林区域已拓展到贡井、中连川、清水、夏官营、金崖等乡村,总造林面积13.98万亩。目前已形成了天池峡柠条场、北山水保站为两翼的生态长廊,成为榆中县最大的人工生态工程,改善了周边20公里范围的局部气候,成为黄土高原综合治理的典范。

守住绿水青山,贡井林场创造了价值难以估量的金山银山——与建场初期相比,林场周边20公里区域的小气候明显改善,年降水量现在达到了毫米左右,增加了40毫米。

在北山一带,改革开放初期不足10只的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岩羊,如今成群结队地出现了,现已增加到了0只以上。北山一带又重新成为甘肃中部仅存的岩羊原生地和栖息地。

不仅仅是岩羊,如今,榆中北山一带生物多样性得以逐渐修复。锦鸡儿、驼绒藜、醉鱼草、麻黄等天然灌木植被数量增加。野鸡、喜鹊重现踪迹,时不时地映入人们的眼帘。

更大的绿色奇迹,还在路上。

榆中北山一带现在还有70多万亩宜林地。年,新一届榆中县委县政府决定,以贡井林场为造林主力队伍,“十三五”期间将这些荒山全部造成林。到年,榆中县北部山区造林面积将达到万亩。这必将为榆中县乃至兰州市构建一道更为坚实的绿色生态屏障。

每种一棵树,都是在靠近美丽中国的梦想。

艰苦奋斗,顽强拼搏,久久为功,追逐梦想。一代接一代的贡井林场人,赢得了光明的今天,畅想更美好的未来。

从第一棵绿树在荒山上艰难存活的那一刻起,到数千万棵绿树长成一片覆盖数十万亩荒凉的林莽,其过程之悲壮,堪称史诗。而这,正是人类与大自然共同书写的一段光辉历史。

马进帅,甘肃省作家协会、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特约作家、《中国作家·纪实》签约作家、青年作家网签约作家。

多年来,先后在《读者》《中外文摘》《西部·法制文学》《青年作家》《星星》《海风》《龙门阵》《青少年文学》《中国林业》《绿叶》《南方周末》《短篇小说》《顺义文艺》《甘肃文艺》《中国铁路文艺》《检察风云》等省内外近百家报刊杂志发表小说、诗歌、散文、报告文学以及文学评论等千余篇(首),约多万字,先后30次获奖。

著有诗集、大型报告文学集、纪实文学精品集和中短篇小说集等。

父亲的救赎

怡心园餐厅

九十二岁这一年初始,父亲的倔脾气出人意料地有所收敛。从中医理论分析,这是肝气骤然下降的征兆。果然,春日里惊蛰刚起万物向上萌生时节,他的生命力开始与季节反其道而行,加速度下降。但是,人一直倔强地徘徊在死亡线上。多次,我悲痛欲绝地哭着给他指了路,他的灵魂却顽强地返回来,双眼看着什么似地直愣愣盯紧上方,横竖不走。三番两次之后,我悲痛欲绝的情感变得忸怩和迟钝,寡淡着犹犹豫豫提不起来,都没法伤心了。

几个姊妹兄弟说,咱爹这倔脾气来了,黑白无常也拽不走。

一日,他精神状态稍有好转,向我招招手,平时像捏好的饺子褶一样紧闭的双唇微微分开,在我耳朵上说,你母亲,苦菜儿!

大吃一惊。

七十年来,他从未提及我的生身母亲,好像他的生命历程根本不曾与此人有过交集,而今却在弥留之际忽然提起她的名字,估计三番五次地灵魂重回肉身可能也是为了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难道父亲有忏悔之心?

我故意问,你说的是继母?

他赌气闭上眼睛,扭头,双唇绷紧。显然,他不是指继母。

我不再装糊涂,问,找我的母亲来吗?

父亲睁开双眼,沉重地点点头。

这是一件十分棘手的事情。上世纪四四年也就是日本鬼子投降的上一年,他一纸休书打发走我的母亲,此后不光父亲,连我们母子也未曾谋面。我倒是听说过母亲的下落。从洚河码头朝东走一百多里地,在黄河故道的北侧,有个不大的村落,靠近渤海湾,母亲走道去了那里一个姬姓人家。对于母亲,我没有任何记忆,包括模样和脾性。亲近的叔伯们说,我的模样随她。

离开父亲的床榻,我再一次站在镜子前面。从懂事起我照过无数次镜子,一次次看着自己的模样去勾勒母亲的容貌。我断定,母亲是个俊俏女人。她皮肤白皙,瓜子脸,眉目清秀,鼻子挺阔,还有一双聪慧的大眼睛。我是六十年代初的大学生,悟性和记忆遗传于母亲,所以,母亲还绝对是个聪明人。如果随父亲,我断不可能考取大学。父亲不认字,认死理,对于女人总是一副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派头。一件事情不如意,他也没有别的招数,只是倔起来三天三夜光抽烟不吃饭,状态就像一截被腰斩了的、失去生命体征的木桩。这对继母屡试不爽。

问题是,这样一个不透气的人居然休掉我的母亲,简直是岂有此理!

长大懂事后,我不好直接问父亲,就问别人,首选姥爷(继母的父亲)。他这人历来嘴不严实。他果然说:好像是你爹嫌你娘不忠。不过,姥爷的话基本没有公信力。

六十年代末,父亲任了三两年的小队长,有人诬告他贪污粮食。

生产队开会,会议针对父亲,目的是让群众议论和揭发。大家的怀疑多于信任。父亲急得眼睛冒火,面红耳赤,三口两口吸掉一只卷烟,嘴却说不出成句的话,一张棉裤腰嘴辩不出个子午卯酉,一气之下采取自戕证清白。众目睽睽之下,只见他取下墙上的镰刀,高高举起,左手垫着锅台,削掉了自己一节无名指头,鲜血一下涌到截口,一大滴一大滴地往下流。我跑过去,用麻绳困住伤口,然后拽着他的左胳膊举过头顶,大家后来说就像京剧样板戏举红灯的镜头。一屋人惊得张口结舌,鸦雀无声。两天后,公社工作组采取实测的笨法儿,把我家和生产队的粮食称重,他的冤假错案得以澄清。那一刻,他泪水滂沱,守着众人说了一句全村三代人不明就里的话:我不可能糊涂一辈子!

那时,我作为公社工作人员参与调查全过程,专门组织材料。我对父亲这句话记忆犹新,因为它忒不着头绪。脑海里,语气,天气,烟气,一屋人莫名其妙的模样,生产队马号里混合着牛粪味的干草味,都和这句话纠葛在一起。一想起他的话,这所有的味道便集体侵入我的味蕾。这是一种典型的受刺激后的通感。我悟出这话里有话,究竟是什么话不得而知。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以前做过糊涂事情。那么,是单指休走母亲这件事吗?我看不是那么简单。他一直对继母非常满意,有些时候有些事情甚至言听计从,丝毫没有怀念我的母亲的迹象。再说了,两者不同质,得是一个和诬陷这事儿同质的,并且让他刻骨铭心的事情才对。他现在要求见见我的母亲,绝不会是为当年休她出门说句抱歉的话,其中必然另有隐情。

从前,院中的大爷和我说,那年你爹休你娘的休书我见过,是你娘写的。休书的内容是这样:

休书

立书人孔宪辑,系渤海孔家人士,两年前聘苦菜为妻。荆钗苦菜虽则贤良,仍难称心,或有违逆,今决意退回本宗,听凭改嫁。经双方协商,此难合七出之条,是故自愿按手印为凭。此纸据为实!

夫:孔宪辑

媳:苦菜

一九四四年春日四月初四

休书里,母亲的罪名莫须有。

字据立就当日,母亲搬进草房。休了妻休不了人,因为她没有娘家可回。她是随她母亲逃荒到洚河村的。从休书由我母亲所写来看,虽然原因莫须有,但是母亲不反对被休。

这事儿令我的奶奶爷爷大出意外,大伤脑筋。两人深感有失体面,疯了一般追逼原因。他们打一阵父亲,求一阵母亲,还请来王保长说和。历来孝道为先的父亲倔脾气上来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一问不说,二问以头撞墙交命给你。当然问不出个青红皂白来。母亲只是哭,急了说问男人。两个月后,母亲改道她的第二个婆家。大人们都同情我的母亲,摇头说,那里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母亲此行注定是一段无法想象的苦难历程。

村里人对我说,一行一动就看得出来,你的母亲是个大家主儿的人。

对于父亲休走母亲这事儿,村里每个人都想要个摆上桌面的理由,但是别人不可能问到脸面上,也不敢问到脸面上。下不来台倒是小事,弄不好会干起仗来。父亲的倔杠妇孺皆知。奶奶逼拷了一辈子,没有得到结论,带着疑问撒手人寰,爷爷是后来才知道蛛丝马迹的惟一的人,但是也带着秘密到了另一个世界。父亲本人一直守口如瓶。

我觉得,这一面儿非见不可。

母亲一走未还。

七十年代,村里到东洼黄河故道拾烧柴的人们说见过我的母亲。她跟了一个买十三香的生意人,母亲在家里当家主事,丈夫得看她的眉眼行事儿。

母亲改嫁走后第二年,父亲被国民党兵抓了壮丁,去守卫棣州城。不出月余,共产党解放大军解放县城,父亲稀里糊涂地做俘虏后,领了一块大洋回家来。爷爷奶奶认为不成家说不定还被抓壮丁,就花钱托人找了一家姑娘。说来也是宿命,命里注定父亲要娶识文断字的女人,继母文化水平不低于我的母亲。起初,父亲一如既往地倔犟,秀才遇到兵,继母拿他没办法。但是,渐渐地,继母讲道理,他也有俯首帖耳的时候。看得出来,父亲崇拜继母的无所不知。在后来几十年里,只要不犯倔不犯浑,继母已经在父亲的精神世界彻底取代了王保长,比较明显的分界是继母的娘家哥哥魂归故里的那段时间。在年轻的我看来,这是极其吊诡的事情。

婚初的一个夜里,父亲忽然钻进继母被窝儿,问,日本国在哪里?

继母说,东边很远的地方。

父亲说,不会是在海里吧?太阳一照,他们铁帽子水亮水亮的,和在水里刚刚拱出来一样。

继母说,不在水里,海那边。

父亲问,他们到咱这里干啥?

继母嘤嘤说道,你不知道他们来干啥吗?强盗!和你一样闯进人家被窝儿里做强盗。

父亲不乐意了,说,哎!咋说话。我能睡你,日本鬼子不能。不然,我劈了他们。

继母认真地说,奏是这样。他们来咱这里,要的是管制男人给他们种粮食,压迫女人给他们生孩子,他们要做咱的天爷爷呢。

放屁!父亲忽然骂,接着补充道,我骂小鬼子,我说呢,挎枪,骑马,耀武扬威的。保长光说,日本人来给我们送糖果吃,来帮着我们过好日子。我当真了。

继母说,已经打走了,你还问啥?

父亲忽然静默下来消化一阵儿。

一袋烟工夫,父亲问,国军不和八路军一回事儿?

继母说,八路军就是义军,就是清河区三支队,给咱们撑腰的。你不见,八路军一来,韩复榘的国军,赵三营的伪军,刘魁胜的匪兵,都不敢来了。他们是作怼的。

父亲说,哪家兵不收粮捐,海盗土匪还绑人头儿票呢。不过,八路军不一样,土匪鬼子都害怕它。

继母说,粮捐都收不假。八路军能给咱分土地。

父亲说,是啊。咱再生个孩子,有地了,能养活。开始耩地了!

继母说,那就快点儿吧。

于是,父亲呼哧呼哧地用力,继母弗弗喘气,两人哼哼唧唧说话。继母忽然高叫一声。我以为父亲打疼继母,迷迷糊糊哭起来。父亲骂着小崽子,把我提溜到奶奶爷爷屋里去。

早晨,奶奶悄悄对爷爷说,快了!

王保长对爷爷奶奶说,啥队伍也要人当兵。三支队一样,带了就走,没有活泛话儿。王保长这话透着对八路军的诋毁,故意不让父亲参加八路军。爷爷奶奶被王保长忽悠,赶紧打发父亲跟上远房的叔父跑商船去塘沽。第一次出门,途中在渤海湾里被土匪打劫,一船五人都被绑了票儿,生死难卜。其他人吓得哭天嚎地,唯独父亲倔杠脾气上来,不吃不喝,捂着脑袋死睡。海匪说要二百大洋赎人。人票儿一伙儿倒是说了家山所在,也写了信封摁了手印儿。正在那时,家乡的国民党兵都被共产党的三支队彻底赶跑,重新弄了区划,土匪线人扮做货郎串游四乡,无论如何找不到我家,又忌惮八路军盘查便自动抽裆。两个月后,土匪们索性劫走货船和船上物资,把父亲一伙人丢在天津卫溜之大吉。两个月中,他们被困在船舱里,吃不饱睡不安,经常遭毒打,好歹保住性命。被人救助时候,五个人被发左袵,都变成野人,就像从地狱里转了一遭儿。父亲没心没肺,精神状态最好。尽管如此,我见到他时候,见他脸色雪白,头发起毡,胡子挓挲着像迎风起飞一样,还是吓得大哭不止。

从塘沽回来不久,父亲问继母,我想抗战当八路去,土匪们只怕八路。

继母说,我打心眼里不愿让你去。我的哥哥参加了抗战,是八路的队伍,在小长白山上和马跃南一块起的事。这不,这么多年一直杳无音讯,不知死活。你走后,我自己生不了孩子。你不是还要孩子吗?

父亲若有所思,说:反正鬼子也打跑了,有地种,我在家得了。

奶奶说快了的那个早晨,父亲扛着铁锨早早出门去。家里人都不知道,他在抗战沟上嶊了一个土疙瘩。

父亲举止怪异从这个土疙瘩开始。

爷爷问他,他说做个标记。标记什么他不说。

爷爷说,那是王保长的地块儿,别惹他。

父亲说,我又不在那里种庄稼,也不碍他家种庄稼。

王保长不这么认为,说看上去不吉利,他命令父亲平掉。父亲不平。王保长要收回他家的地,不给父亲租种。还没闹大,父亲出门跑航运去了,再也没有和王保长接上茬。

这两个月的一天夜里,清河区政府派人逮走王保长,传说是他从前勾结日本人,出卖了本地民间抗日武装领头人匡清疆,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汉奸。一九四二年时候,日本人在渤海湾边的芦苇荡里端了匡清疆的抗日根据地,当众用刺刀挑了匡清疆的心脏。不出一集,清河区政府公审王保长,当日执行枪决。

父亲租种的土地再没人要回。接着就是开始土改。

父亲从海匪那里回到家时,听说王保长被枪毙,没顾自己的头脸脏碜,问继母,为啥?

继母说,王保长和鬼子一条心。他不抗战,是个大汉奸。

父亲一个愣怔,自言自语道,那要是不帮八路军呢?

继母说,对八路军有难不帮,也和汉奸一样!

继母的话音刚落,父亲的剃刀划破自己的脸颊。

父亲的地没转移种植人,因为父亲曾经怒怼过王保长。土改队了解了情况后说,以后这块地就你家种吧。有的人不乐意,说那块地墒情好,不能便宜他一家。父亲说,地好是俺种出来的。说着话,两人越凑越近,你一掌我一拳,打在一起,然后撂个儿滚在地上。父亲的蛮力无限大,越打越有劲,一人打了对方全家。为土地,他有这个倔强驴劲儿。

土改队工作人员说,你打人是犯法的。

父亲说,我一定要那块地。我,就是要。

土改队说,罚你给人家赔情道歉,请郎中给人看伤。

父亲跽坐在地上不理会。

土改队说,这么不讲道理,就别种那块地了。

父亲兀地站起,说,我给他赔情道歉看郎中。

之后,父亲不仅加高加大了土疙瘩,而且插上一根青色柳木棍子。说来奇怪,那根柳木棍子竟然发芽活下来,一起头儿就是手腕粗细。现在,六十年过去,粗过一搂,空了心洞,依然伫立在那里,只是位置往东挪了十几米。

柳树移位是后来爷爷和父亲一块儿干的。

那天已经巳晌午,父亲扛着锨进家门,坐下吃饭。

爷爷伸手一把夺下父亲手中的筷子,点着桌面问,你封土种柳,想干啥?

父亲不说话,伸手抓着一块咸菜放在嘴边,吃一口窝头,回道,不干啥!

爷爷继续用筷子敲在桌面上,颤抖着说,给你爹准备坟茔吗?

父亲摇摇头。

为啥?奶奶也问。

父亲说,你们甭管。

继母推推父亲肩膀,说,你和爹说明白,别让他老人家着急。见父亲梗着脖子不说话,又回头安慰爷爷说,爹,你别生气,他不是那样人。我说。继母瞅了一大会儿父亲,推测说,是不是和老大母亲有干系?继母一向以老大来称呼我。

父亲吭哧了一会儿,说,啊,算是吧。

爷爷喷着唾沫说,后悔也得和冬梅过一辈子,敢朝三暮四,我交命给你。

父亲叹口气不说话。

冬梅是继母的名字。她的大号叫沈冬梅。

吃完饭,父亲担着木桶,去给柳木棍子浇水。继母暗暗叹口气。

父亲好像越来越异常。

记得一九四九年冬天,父亲忽然问继母,说,咱们这里以前不是个国家吗?

继母说,是啊。原来也是。毛主席不是才从喇叭里说,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吗。

有国民党时候就是个国家吗?

对呀。

哪还打啥仗?又是三大战役,又是过长江。长江那边也是咱中国的吗?

过长江打仗,不是因为那边不是老百姓说了算嘛。国家得统一,不然四分五裂是要受人家欺负的。识字班时候,我就讲过了,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疆土辽阔。江南也是咱中国的。

谁知道流长有多长,辽阔有多阔?

你一年走不到头那么长。毛主席说了,咱们是这大片土地上的主人。从今以后,老百姓说了算。

父亲笑着喝了三碗粘粥,说到地里看看。

转眼进入五零年,二弟出生。冬天,村里说,准备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父亲从地里干活回来问继母,到朝鲜也算保家卫国?

继母说,这事是这样。美国鬼子打朝鲜,打了朝鲜,就挨着咱们国家东北。人们闯关东去的那地儿。他们打完朝鲜接着打咱国家。总不能等着挨打吧,毛主席就派人去打他们。

跟着毛主席去?

那是当然。

我行吧?我去。我这身板儿拼起来不吃亏,再说,孩子们都大了。你记住,咱地里那棵柳树可得给我照顾好了。我不回来,你也得对得起这棵柳树。那不是一棵树,那是站着的一个人。

继母瞪大眼,她被父亲的话吓住了,好一阵才缓过来,说,你这都是哪里话。这 不是说去就能去的,你一不会打枪,二不会刺杀,你去干啥?树就是树,咋能是个人?

能拼命就成,我必须去参战。

父亲果真到村里办公室。村长一听,说,你家里两个老人三个抹鼻子孩子,你本人操女人累得骨头都糠了,还想去和大鼻子打仗,一天能跑断你的腿儿。你知道跑到朝鲜需要多长时间?一溜烟儿带尘土,也得跑个把月。你不行!

父亲急了,说,你甭看不起人!不信来一跤,弄不了你我退避三舍。

你是来撂个儿的,还是说事儿的?参战这事儿,县里说了算。

我去找县长。

傍晚回到家,继母问县长咋说。父亲说,县长让等着。

这一夜,父亲喝了白酒,哭着唱道,我,我憋屈得慌。

次日早晨,继母对爷爷奶奶说,这是又犯啥神经病!

次年夏天,继母的哥哥回来了,不过不是肉身,而是一套衣服裹着几块骨头。继母的哥哥,我们的舅舅,在一九四四年解放滨河县城时候,被日本鬼子的枪弹打爆头,尸首埋在县城以南的城墙一边,一直无法辨认他的籍贯。五一年政府梳理烈士名录,一个战友看到继母的哥哥沈竹之(原名沈竹直),这才让他魂归故里。沈竹之的事迹惊动全县,县长给他的墓地奠基。沈家门第顿时高贵起来。

下葬那天,父亲说啥也要去拜祭。

爷爷说,闹笑话,这里没有你的祭。要拜也是庆尧给他舅拜。

父亲说,我替庆尧拜。

爷爷说:你个糊涂蛋!同辈份的能替,你高一辈咋替。长年岁,不长心啊!

自此后,父亲言里语里,对继母尊敬有加。夜里,继母说父亲做恶梦,又喊又骂,说,我咋知道打鬼子有功劳?他打鬼子功劳盖天,俺要打大鼻子,你咋拦着?已经醒了,还是说完后面的话。

继母问,刚结婚那会子,睡觉像头猪,刀子割都不醒,近来倒好,心思多起来了,睡里梦里埋怨。你梦见我哥了?

父亲点头说,是。

继母说,瞎说,你又不认识我哥。

父亲说,我梦见的是另一个人。

继母问谁。

父亲不回答,却自言自语说,明天我去看看他,他老是不安生。大舅哥这一回来,怕是惹得他整天纠缠我。我咋知道打日本人是立功劳,种着王保长的地,听了他的溜嘴滑舌。

继母一惊吓,抻抻被头儿,问,他是谁?

父亲翻个身儿,说,你不认识。

第二天一早,父亲扛着铁锨到村南那条备战沟上,吭哧吭哧给柳树培土,土疙瘩已经封得半人高。继母一直跟在他身后,说,不能这么培土,这么培迟早把树培死。这和活埋人差不多。

父亲听着活埋人一句,手哆嗦一下,停下来望继母。

继母问,这里下边有啥?

父亲说,没啥。

继母说,没啥你植树封土干啥?

父亲说,我愿意。我在这里种树封土心里好受。好受!

父亲走后,继母围着柳树土丘转了几圈,看不出有啥蹊跷。这柳树土丘就在备战沟的东侧,往村里去有一里地。原来沟底直通村头,那时候,要是日本鬼子来扫荡,跑不跌、跑得慢的人,出村就猫腰钻进备战沟,弓着腰可以跑到一里半地的东西走向备战沟躲藏起来。现在世道太平了,既没有小鬼子扫荡,也没有土匪杂牌军来骚扰,这备战沟没用处了,下雨侵蚀,黄河决堤漫流,快把备战沟淤平了。甭说猫腰,就是爬,怕是有的地方也遮不住屁股蛋子。继母看看远处,叹着气回村。

父亲曾经第二次找过县长,问去打大鼻子的事儿咋还没信儿。

县长说,打完了。

父亲问,打跑了吗?

县长点点头。

父亲拍拍大腿,说,不是要打八年吗?才打二年多就完了?

县里人说,打鬼子用了八年,那是蒋介石胡掺和延了期;打大鼻子是毛主席自己指挥的,可不两三年就成。

父亲自言自语说,我这辈子是抵偿不过来了。

继母的第三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一岁多正好是大跃进的头一年,第二年第三年大饥荒。她的第三个孩子夭折在五九年冬天。那个夜晚,家中无食,乳房无奶,继母看着第三个孩子饥饿难耐,不要命地索食嚎啕,母性遽然爆发,胆一下横起来,拿着斧头要去砸公家代销点,给孩子弄吃的。

继母头前走,父亲跟上说,你敢盗窃公家,我告发你。

继母说,你再跟着我,我敲碎你的脑袋。

继母只砸一下代销点大门,父亲忽然在一边喊:抓贼啊!

继母气得浑身哆嗦,挥着斧头追他,身单力薄追不上,竭力甩起斧头掷过去,砸折了父亲的左腿。村里要法办继母。

继母的父亲赶来我村。他早已戒了大烟瘾,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大道理,主要是说儿子为国家献出生命,剩下这一个女儿是他的依靠,说得村长民兵们无言以对。继母这才逃过一劫。小儿子饿死了,丈夫打伤了,她疯了。从此后,继母天天抱着一个小枕头,说是给孩子喂奶。

爷爷生气,吃不饱没力气行走,爬着来到西屋,从灶火旮旯里拿起烧火棍,一下,一下,打父亲。父亲不能动,捱着。爷爷努力打,怎奈手无缚鸡之力,打上去也没有多少力道。折腾一阵,打人的气喘吁吁,被打的毫发无损。父亲自此留下一条残腿。

父亲大字不识一菠萝,孩子们前窝后窝一共三个男孩,在智商上都和他了无瓜葛。尽管不是一奶同胞,我们三兄弟却一致地聪明。我六三年考上大学,两个弟弟上中学都出类拔萃。爷爷奶奶和父亲都自豪得合不上嘴,特别是父亲。瘸腿走路歪歪哒哒,歪哒得幅度都端不平一碗粥。追着给继母喝粥时候,撒得满地都是,父亲对于继母的耐心就像继母对我们这些孩子。父亲一辈子都是这样,对于他自己制造的结果有一万个耐心去面对,就这么跛着一条腿追继母喂饭,一追就是四五年。我们兄弟三人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到六五年时,继母十月怀胎,诞下一个女婴。女婴有魔力,未出仨月治好了继母的疯病。一家人欢天喜地。奶奶说,这是老天派来的,让小丫头拯救自己的母亲。我特意从省城学校回到老家,祝贺继母病愈和小仙女的百日。大家兴高采烈,却独独不见父亲。

我推测他去了柳树土丘那里。果然如此。

父亲对继母说,照顾你,就是照顾功臣的妹妹,你好了,我来看看另一个功臣。

我问父亲,你是什么意思?柳树是功臣吗?

父亲摇摇头,继续封土。土丘已经一米高了,上边长了野草。一边有父亲烧纸的痕迹。

我说,你烧纸干啥,怪吓人的。平白无故,光弄事儿。

父亲说,这是咱家的气眼,有它就兴旺,你看看你兄弟仨,都那么有出息。

我看看继母,不信。

继母说,宁可信其有吧。

七〇年秋后,生产队搞水利工程建设,全村土地进入规划,村南村北各挖一条二级沟通到洚河,再与它垂直开挖几十条三级沟。有条三级沟正好经过父亲的柳树土丘。队长准备指挥社员挖掉柳树,铲平土丘。

父亲回家腰里掖上菜刀,肩上扛着铁锨,一瘸一拐,摇摇晃晃,从沟棱上跑过来,声色俱厉地喊道,谁敢挖!

大家吓了一跳。父亲头发直竖,怒目圆睁,双手攥住锨把儿,金属锨头耀着眼亮在身前,缅腰裤扎着绳子,左侧掖菜刀。众人见状愣在原地。

队长说,我知道这是你鼓捣的,但是,这里头没啥东西。

知道是我栽的树,为啥不商量我?

地不是你家的地,地上的东西就不属于你家,没必要和你商量。

你再动动试试。父亲晃着铁锨,眼神凶巴巴地走近队长。

队长咽口唾沫,怯怯地转到土丘的另一侧,色厉内荏地喝道,孔宪辑,你想破坏社会主义建设吗?

父亲骂道,放你娘狗屁!这条沟不走这里,社会主义就不能建设了?要是哪条沟经过你家祖坟,你平不平?

队长手指土丘说,谁家的都得平,我家的一样。这可不是你家祖坟!

父亲端着铁锨绕着土丘歪歪哒哒追队长,喊道,我先平了你!

其他人不敢动窝,队长吓得一溜烟儿跑去公社。

公社看我的面子,把事情交给我处理。我和队长回村里,先找村支书。我们一块儿来到柳树土丘这里。其他人走散,只有父亲蹲在柳树下抽烟,不知道抽了多长时间,吭吭地咳嗽声音在平原上传得很远。

不等我们说话,父亲瞪着牛一样圆的眼睛,说,找谁来也一样。天王老子也不行。

我说,爹,咱商量商量。你看挪一边儿也行。

父亲骂道,你小子算什么东西?轮着铁锨朝我屁股拍来。我没有防备,一下扑到地上,疼得一时我没能站起来。他指着我的脑袋说,谁敢来,谁来我砸谁脑袋。我见他注意力都在村长支书那里,忽然跃起,双手拽住锨把,他倒出一只手去抽裤腰里的菜刀。支书和小队长一哄而上,控制住父亲的手脚。父亲跳着脚骂我,说,你个牛日的驴!我和你没完。谁敢动了我的柳树,我弄死他全家!

说句实在话,父亲倔归倔,但是从来没有这么不讲理。绑了他,我也不好处理。放了他,等于没处理事情,由我押解他到公社里做禁闭,则违背人伦有点过分。但是,父亲这土匪形象确实影响很坏,我必须压服住他,治理治理他这有火儿就着的坏脾气。其他人只看我的一举一动,都不搭腔,意思很明显,庄乡们都希望我能拿住他。

正在我进退两难想辄时候,爷爷奶奶走过来,手里拿着柳木棍子,一下一下打在父亲身上,骂道,畜生,我让你倔!我让你倔!爷爷回头对支书说,家国,家国,家国大事。先由我家庭处理,处理不好再交国家。我不想给国家添麻烦。爷爷让我帮着把父亲捆紧了,然后和奶奶一块儿牵着回村。爷爷回头对队长说,回头我让他给你赔情道歉啊。父亲还是疯驴似地叫喊,谁动了我的柳树,我折腾他全家!

爷爷的一番说辞都是继母教的。

爷爷把父亲拴在方桌腿上,问,那棵柳树和土堆,是咱家的啥重要风水?

父亲摇摇头。

爷爷又问,那里可埋着啥秘密?金银财宝?

父亲摇摇头。

爷爷说,那你说个不让动的理由。

父亲哭了,泪水肆意流淌。

爷爷不再问,让其他人都回避。

第二天早晨,爷爷可怜兮兮地跟我说,庆尧,回避开那棵柳树吧。你爹,把那柳树当作自己的命根子啊!你想想办法,啊!

看着两鬓雪白的祖父,我发了愁,我能有啥办法?

我和支书村长说声让我想想办法,就先回了公社。晚上,月光皎洁照在窗前,夜色浓稠如酪,蛩虫奏响小夜曲。我惆怅无序,看着窗外的圆月想辙。今天是阴历九月十五,天气已然进入深秋。蝙蝠在天上飞来飞去,猫头鹰嘎嘎地叫着,一阵阵揪人心肺。父亲这半辈子,幸亏遇上新中国成立。以前,他都不如一个小动物,连个地盘意识都没有,只知道出大力流大汗,只知道种地吃饭生孩子,他觉得王保长给他地种,王保长才是他的恩人,他甚至对王保长家的公子们都毕恭毕敬。解放以后,他知道了日本人咋回事,国民党咋回事,新中国咋回事。他对国家是满意的,对毛主席是感恩的,他深刻认识到毛主席才是改变他命运的人,王保长不是,王保长只会对他施威和欺骗,给他说一些王保长自己都不当真的话。

父亲这脾气高长,不会和我在公社里工作有关吧?看样子不像。

问继母,继母说,他这脾气不可能仰仗孩子。他这是有自己的事儿。

啥事儿呢?

继母说,猜不着。

日本人投降的上一年,也就是四四年,秋后,王保长让父亲把他家二公子送到县城,说是二公子去省城做官,后来才知道,二公子去的是天津卫,在那里做学生,临解放时乘火轮去了香港。

整整一个甲子后,二零零四年二公子来探家,说,怕是今生最后一次来到故土了。说着话,他泪流满面。他特意拜访了我的父亲。

父亲说话直耿,说,我以为你早不在人世了。王保长当年勾结日本人,罪过大,做汉奸,枪毙了。

二公子不说话,摇摇头,过一会儿才说,我爹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父亲说,原来我种的是你家的地,共产党来了,把那些地给了我。我两年就翻了身。我爹种了一辈子你家的地,也没翻过身来。共产党除暴安良,值得信赖。

二公子神色窘迫,眼圈红红地说,我来不是收拾旧事情的,忘了吧!我,想家了,也想你们这小时候的伙伴。

父亲说,这倒是。我也常常想起你,当年你坐个驴子都嫌硌得腚疼。明天让孙子开车来拉着我们转转,看看洚河,看看花园岭,看看渤海湾,看看港,还有大草场和黄河。

二公子说,想不到家乡变化得这么好!

父亲文文绉绉地说,那是当然。是打走小鬼子,打走蒋介石,赶走美国大鼻子,是我们的烈士用流血牺牲,才换来的。

父亲知道维护一个国的尊严和维护一个家一样。他没把二公子当成自家人。

二公子走前,问,你的腿?

父亲说,保护公有财产伤了,咱得为国家做贡献不是。

他的语气竟然十分自豪。

继母在一旁,表情哭笑不得。

父亲弥留,我决意去找我的生身母亲。黄河故道上的姬家屋子,从前母亲就在那里。我让儿子开车,带上孙子,三代人一块去黄河三角洲深处。导航一路驾护,两个多小时,我们来到姬家屋子。这是个百八十口人的村落,村子腹地不小,但是人烟稀疏,破败不堪。遇到一老者,问十三香姬家门楣。

老者说,苦菜婶子不在家。

我一惊,问,去哪了?

老者说,你问我问巧了,别人不一定知道。苦菜婶子去上海了。她家大儿子在上海开公司。

我心里安定许多,问,我咋能联系到她?

老者狐疑地盯着我。

我解释说,我是她的儿子,上头,洚河村那边。

老人让他的儿子给我母亲的联系方式。我打通这个手机号,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你好!

我——我不知道咋开头,转移一下思路,问,你是姬先生?我是山东。

对方应着,问,是河清大哥吗?

不不。我否认一下,说,不过,是河清大哥给了我联系号码。我是洚河村的孔庆尧,洚河村的你能听明白吗?

对方沉默一下,关了一下门,说,我明白。有啥事情吗?

是这么回事儿。我整理一下情绪,平和地说,这边儿,我的父亲,年逾九十。这几天弥留,却始终不走。对着我嘴唇开开合合,我问是不是想见我的母亲。他用力点点头。

对方一直沉默。

我不便说什么,也沉默。沉默持续一分钟。

对方说,以前母亲和我说起过旧事。不过,现在母亲年事已高,八十有六,告诉她还不知道能不能承受,更甭说路途遥远赶过去。

我也想到这一点。要不你用话洇一下,要是情况不好,就不要提这事儿了。别急,千万别急!我来这里,主要是尽一尽孝心,没指望让老母亲真去洚河村。我本人——

说到这里,我没有说下去。我何尝不想见见我的生身老母呢!

嗯。我知道。你等我回信儿吧。我尽快。

我们返回洚河村,我告诉父亲,我母亲准备赶过来看你。

父亲眼睛一明亮,接着就暗淡下去,闭上眼睛,摇摇头,手握得紧紧的。他有些矛盾,但他分明用坚强挺着,等着自己的企望。

爷爷去世时候,也不是痛痛快快的瞑目。爷爷的死和父亲有关,他是累死的。那一次他不让刨树扒坟,惊动了公社,结结实实地给我出了一个大难题。我一夜苦思冥想没有结果。第三天早晨,队长来报告,说是问题解决了。我回去一看,原来是柳树土丘往东边挪了二十米,正好是一院中的三服堂兄弟的自留地,父亲把自家别处的好地与他对换。这样自家的问题自家扛。

这个夜晚,父亲做通了祖父的工作,爷儿两个扛着铁锨和镐头,连挖带刨,一夜不停,挪走了柳树和土丘。早晨,太阳撒过来一片光辉和暖意,这里平平整整,就像原来就是这么一马平川一样,我看了,心里一阵激动。现在的父亲倔还是一样的倔,但是有担当,是条汉子那样的倔。只是苦了祖父,他毕竟年事已高,回到家就睡去,以后得了病,腰腿酸疼,不能走动,躺久了血亏气虚,食量锐减,两个月后撒手人寰。瞑目时候也是费了几个来回折腾。

只是,我又不明白,父亲是怎样说服祖父拼上老命帮他一起移坟的。这怕又是个永远的迷!

上海打来电话,说,事情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严重。母亲见我吞吞吐吐,有些预料到。主动问,是不是洚河村的事情。她一点都不像八十六,倒像六十八。

你是老大吗?

对方说,是。母亲,想看看你。

那,现在脱不开身。不过,如果需要,我去趟上海也是可以的。过一会儿,我补充说,按礼数,我应该先去看看母亲。

对方说,按理说是这样。不过,我得听听母亲的意思。大事情,她一点儿都不糊涂。从来,我们家都是她说了算。

过了一天,上海电话给我,说,明天母亲准备返回山东,到时你派人到机场接一下我们。

哎,要是我去了多好!

母亲说,她要看她的小尧尧去。在她的记忆中,你是七十年前的你。

我泪水刷一下涌出来,滴滴答答流个不止。在天下母亲眼中,就没有真正长大的孩子。

眼前的父亲,已经两天水米未进,一有脚步走动,他就努力睁开眼睛看看是谁。他一定以为,动静是我的母亲。我们想知道的是父亲会对母亲说些啥话。这个状况,不知道他能不能挺到明天晚些时候。我问医生,注射葡萄糖和营养液,还能维持多久?

医生摇摇头不做肯定,说,现在不能注射葡萄糖,只能用进口营养液。

用吧,不考虑价格问题。我看着父亲,不容置疑地交待。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联产承包的做法终于在我的老家实行。分农具牲口那天,父亲堵在马号门口,无论如何不让人进入,手里横端着一根能扪死牛的榆木棍子,张着大嘴哭得震天动地,喊道,谁敢动集体的东西,我一棍子扪死你!烈士们拿性命拼下这份家业,就这么拆分了,不行!不能分。

没人敢招惹他,都围在院外不敢进去也不退却,两下里僵持起来。

队长派人到公社找我,我着急忙慌往回赶。这个出我的意料。原以为父亲从年轻满足于三亩地一头牛,应该支持分产到户的,不想他的反应如此激烈。父亲已经不是从前的父亲了。

还没进大门,听见马号里一片嘈杂声音。

队长说,孔宪辑,别以为你儿子在公社里,你就可以对抗政策。

父亲声音粗壮,骂道,放狗屁!我和他没关系,这事儿。

副队长刚才会亲家喝了点酒,酒壮英雄胆。副队长骂骂咧咧道,还能让这么个犟孙唬住全体社员?我看你敢放肆!

父亲道,你来,你来,你来我给你开瓢儿(意思是打破他的脑袋)!

我三步并作两步往里赶,还是晚了,只听得噗唒声响,哎呀一声惨叫,众人惊叫着呼呼啦啦往院外退。院里天井中央,副队长斜躺在地上,两只手抱着右腿,咧嘴痛苦地嗨吆,看见我说,折了,我的腿折了!让你死倔杠爹砸断了。这个不得好死的倔杠头!

没要你的命够你便宜了。父亲双手横端着木棍叫喊。他动真格了!已经六十岁的人,挺胸昂首,目眦尽裂,一副决战的架势。

我脱口而出说,打人是犯法的。你不怕公安抓你!

滚!滚!和你没有关系。父亲朝我吼。

事情涉及自家反而不好处理。我说,你打了人,就和我有关系了。法不容情,赶紧去叫阎公安。带枪来!我回头找队长,队长派人去公社。阎公安立马赶来。

我提高声音对阎公安说,公事公办。我怕父亲依仗我的身份胡来,故意高声再一次提醒他。

阎公安是个行伍出身,做事情粗线条,听了我的话,掏出手枪,指点着我父亲说,放下棍子,不然我崩了你!

父亲横眉立目,说,崩了我也不让你们分集体财产。共产党的枪不针对老百姓。

听父亲这话内里,他有点打怵阎公安。

阎公安老道得很,立刻说,你算啥老百姓?你扛着棍子打老百姓。说完,哗啦一声拉开枪栓。

我见时机成熟,也许这一会儿他能听进去,抓紧讲道理给他,说,集体财产,就是大家伙的,分给大家有啥错?你说说。

父亲想了想,说,集体到一块不容易,分了还不回到从前。这路子不对!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抓住他的话巴儿,因势利导说,一个,分到各家只是权宜之计,以后大家还得往一块走;之所以分回去,是让大家再从头开始,巩固基础,不忘过去,开辟未来。这二一个呢,地是国家的地,不是哪个人的,也不是王保长的,而是人人有份,人人有份不就是共产吗?这个事情性质没变。再者说了,现在的天下是共产党的天下,共产党说了算,共产党说了算,还能让老百姓吃亏?分家到户就是共产党的政策,你就擎好儿吧!

父亲有些犹豫,他在思考我的话。

我再加把儿劲儿,扣几顶帽子压压他,也许济事。我说,共产党的天下,你敢扛着棍子打人民群众,敢对抗人民公安,敢对抗阎所长,你这是反抗共产党,反抗国家,反抗中央!

父亲听完我的话,果然扔掉棍子嘟哝说,谁对抗共产党了!

阎公安严厉地说,事情没完,你打了人,对抗政府,这还了得。全村上千人,不管对错,谁不高兴了就拿起棍子和大家伙对着干,还不乱了?先抓起来,坐几天禁闭。他转头看看我,我点头赞成,他又说,打折人家的腿,陪人家看腿钱,还有误工费。做了不法事情就得有惩罚!

继母从人群里跑过去,举着巴掌就打父亲的肩背,她的目的是想来个苦肉计,给阎公安台阶让他从轻发落,骂道,你个老东西,又糊涂又倔杠。不是阎公安和庆尧,你就成了杀人犯,和十几年前的小虎子一样。说完,转向我,说,庆尧,真的让你爹做禁闭吗?

大庭广众之下,我得维护国家权威。我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把人打成这样,不惩戒咋收住野蛮性子?

父亲梗梗脖子,说,我跟阎公安走。一人做事一人当,娘们儿别掺和!

阎公安没有五花大绑父亲,父亲乖乖跟在他后面去了公社。

继母立时哭起来。一边的人们对我说,庆尧,你爹倔了一辈子,他不是坏人,我们不恨他,你到公社说说,让他回来吧。你看还有你几个兄弟,真要你爹坐了牢,他们还不受牵连。好说不好听啊!说说情,让你爹回来吧!

立刻回来这个不可能。我爹犯了错,人们看见了,老天也看见了,共产党爱憎分明,是非明了。谁犯错误也得接受规矩。我扔下这话也回了公社。

正想着这事,门开了,阎公安进来,父亲跟在后面。阎公安笑嘻嘻地对我说,考虑来考虑去,这禁闭处罚是不能少的。你知道,我那里缺人手,你呢帮个忙,就在你这里执行禁闭,吃住睡批评教育,你负全责。一集五天的,你送回去。我就不再过问了。

我激动地抓住阎公安的手说,阎所长,谢谢你,我一定照办;包括家里医药费误工费都由我担着。

阎公安说,说来说去,老爷子也是为了集体,实质上不是破坏分子。案卷上也不记录了。你爷俩好好交流交流。你看,老爷子,你爷俩儿处理事情,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人家庆尧,稳重,有韬略,能说会道,识大体顾大局;你看你,就知道耍大棒子,伤人致残,违纪违法。

爱人回来,见父亲在,明白了原委。父亲却局促不安起来,他觉得让儿媳妇看到很没面子,蹲在门口门槛上,一根一根吸烟。

爱人说,爹,你进来吧,让别人看见,好像我们两个虐待你呢。

父亲不说话,也不动地方。叫他吃饭,还是不动。我只好把饭端到他跟前,他就跽蹴在门槛上吃,吃完把碗放到地上,把头埋在膝盖上打盹儿。晚上,才劝到一张外间的行军床上睡觉。中间,公社书记来看他,他也不理,弄得我好一阵尴尬。第六天早晨,没打招呼就自己灰溜溜地回家去了。

我回家看他,他正在给柳树土丘浇水,低着头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不恼你!

我对父亲说,爹,我调动工作了,去河南那边。

我们说的河南,是指黄河的南边儿,不是河南省,我的老家都这称谓。他们河南的同理和我们叫河北的。河,原来指的是大清河,现在是黄河,只是名字变了,河道没有变化。

父亲一怔,问,让我闹秧的?

我说,不是。工作需要。我学的是林木,河南边那些村镇在规划里要种植各种经济作物。这是我的特长,甭说让我去,要是我自己知道,我就主动要求。你说说,要是沿着黄河都种上树木,得有多少哇,以后人们盖屋打家具就有材料了。

父亲一直瞅着我,还是问,真的不是我把你闹秧走的?

你看,爹,这就是你小家子气了。人家公社书记都忘记了这茬,那天和阎公安还问道那个拿棒子伤人的社员回去了吗,你看看,人家都忘了。你还背着。我说完了,笑。

父亲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又突然收住,说,你去河南挺好,有件事情,你打问打问。

我问啥事。

父亲想了好久,郑重地说,问一个亲戚。他在四四年,你一两岁时候,在我们这一带打鬼子,着了鬼子的枪,让鬼子打死了。他口音就是河南那边的。

离着五十里地,跑到咱们这里打鬼子?我问。

可不是吗。清河区三支队还跑到海丰北边的海兴接过八路军大官呢,那是哪里?沧州的地界啊。三支队都到了关外去,还有的去了朝鲜。

我有点奇怪,父亲平时并不关心这些信息,这一说将起来,知道的还不少。

你听谁说的?

父亲好像有些难为情,理屈似地说,你娘说是河南边的口音,另外的,都是在公社里坐禁闭时候听说的,还有你继母也说。

这倒好,坐了个禁闭,没伤筋没动骨,倒还涨了知识。我偷偷笑笑,说,行,我打问打问。我母亲知道这事儿?

父亲说,嗯!你娘知道。

有姓字名谁吗?我问。

父亲摇摇头,说,问他时候,他说不出来了。

他是谁,死后去哪里了?

父亲一下坐下去,坐在土上喘了几口气,摇摇头。

他尸体去哪里了?没抬回老家?

父亲表情更木讷,难受的样子有些可怜兮兮,看着柳树土丘不讲话。脸已经变了形。

我不敢再问下去,我怕他会哭出来。

我到河南边工作,在林区几十万亩的地块上,整天奔波忙碌得不可开交。我没忘记父亲的嘱托,见人就撒信儿,说是八路军战士,打日本鬼儿牺牲在河北洚河村一带。半年收到十几个回信儿,我着实吓一跳,想不到为了赶走日本鬼子,有这么多亡灵回不到故土。后来,我跟父亲再打问一些具体的细节,回来缩小范围,说这个八路军战士不到二十,个子也就是一米六八。有人问名字,我告诉他,当时是侦察兵,穿着便衣,脖儿领里没有缝上名字。这么一说,没有人给回信儿。同事们说,也许那个孩子的家庭已经没有别人了,无人跟找。回家说给父亲听,他竟然嚎啕大哭。这个时候,父亲七十岁了,我已经是县级干部,全家搬进市里,我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一个在政府机关任职,一个在一个大城市大学任教。父亲谁家也不去,坚决守在家里。据家人说,那些岁月里,父亲每当清明节,不是在土丘柳树那里仅仅烧烧纸钱那么简单了,而是涕泪四流、呜呜咽咽地哭。

继母说,我陪伴他几十年了,他不说,我也知道。他有心事,天大的心事。不是我,不是你们,也不是老大的母亲。就是那棵柳树!

我猜测说,是不是那棵柳树下埋着东西?

继母说,一定是埋着啥东西。我问他几十年了,他不说。倔杠人都这样。我反正体会出来了,那棵柳树比他的命重要。

我联系在河南得到的信息,推算,这颗柳树下面是不是埋着父亲说的那个八路军侦察兵。这个可能很大。不过有个疑问,八路军的侦察兵怎会埋在那里,父亲如何知道的,为啥不公布,却六七十年来藏着掖着悼念,不敢大白于天下。其中必有蹊跷!

我把我的推测说给父亲,他果然脸色大变,倔着脑袋朝一边,不理我,还撵我走。

我说,我现在是共产党的高级干部,有啥事情说出来,我能给你罩住,你别害怕,我能收拾。把事情讲出来吧!

父亲用力摇摇头,似乎并不放心。

今日,母亲将从上海赶到济南,我安排儿子孙子带着我去接。临走前,我对父亲说,等我,我去接母亲。他却突然睁开眼睛,嘴唇翕动,讲着什么。我附耳过去,他模模糊糊地说,坟啊,苦菜啊;苦菜,坟。

我问,你说,我母亲知道这个坟?

他的眼珠不动,只有嘴唇略微动弹,轻若游丝的气息中,尚能分辨出父亲说的还是我母亲的名字。

忽然,父亲睁开了眼睛,淡然地说,我要入祖坟,他跟着我一块入祖坟。

谁?

八路军。你们都给他送钱!

回光返照。父亲无可奈何咽下最后一口气。他最终没有等到母亲来到。但是,七十年未曾见面的母亲来这里,我不可能坐等她上门。我必须去接。给父亲指路后,我启程。我告诉两个弟弟,父亲火化时间等我通知。我想,要是母亲愿意见见父亲的遗容,就多挺一天尸,要是母亲无此意愿,就打回来电话今日火化。

母亲走出机场大门的一刻,我莫名地激动。她和我四目相对的一瞬,我脱口而出,娘啊!双膝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尘埃里。儿子孙子跟着我一起跪见。母亲一头银发,微胖,走路有些拐了。她看着我,努努嘴,眼里流下泪水。我怕控制不住自己情绪,引得母亲过分激动,便忍住哭泣。母亲摸着我的头顶,叹道,这是我的小尧尧吗?我额头点地,连声应承。我轻轻地和母亲说,来时,父亲一阵阵发昏,咱们到达时,有可能咽气。

母亲叹口气,说,这倔人啊,倔杠一辈子,到了(liao)往往摇麻花(当地方言,意思是反转)。庆尧哇,你爹不是个坏人,是个愚人,不懂大道理。犟死个牛!还又是要脸儿又是要面儿。不过,这种人中托。那一年,我离开时,让他保护好那个八路军的尸骨,估计他不会丢心了。

我立时明白,那棵柳树那个土丘下面埋的就是那个河南的侦察兵。

我说,父亲的确一辈子保护着一个土丘和一颗柳树,用性命来保护。

他终究还是明白了。母亲点点头。我被休出家门的时候,他依然倔驴一样,说我不贞不洁,嫌弃我脏碜。他只知道家,知道自己那三分地,王保长就是他的精神主宰。我身份低,就是个童养媳吗,咋教育他也不听。他说,女人掌家疙瘩驴子驾辕,没大出息。年轻时候,你父亲无知自大又倔得像头驴。不过,他的确不是坏人。他这人难对付就在这里。不能像坏人一样打倒辱骂他,也不能像好人一样解剖引导他。

母亲闭上眼睛,浊泪再一次湿了眼窝。她说,在你的父亲犯浑时候,我就告诉他。那个侦察兵,是国家的功臣,我们得拼上性命救他。那时,你还在哺乳期,我希望努力救活他。你的父亲,这个糊涂蛋,只把我这人当做他的私产。骂我不要脸,养野男人。扯下腰带捆我的双手,拖着我就走。我知道,他见不得我救侦察兵的场面。

我这才知道,父亲休掉母亲的原因,是因为母亲救助八路军。关心别的男人,他认为那是对他最大的侮辱,他认为这是母亲不忠。

他打我,撵我走。我舍不得你啊!说实在话,你的父亲,对我来说,有何可恋?这个可恶的男人,倔脾气,爱动手打人。我说,不合七出中任何一条。他说,不忠!我气得有口不能辩。这要是王保长知道我救助八路军伤员,还不向小鬼子告密?后来,他不但打我,还不给饭吃。公公婆婆不知道内里,不敢有偏向。我无亲无故,不能这么死在这里,我就说,我起草个休书,你不能以不忠名义休我。我得顾及脸面。我住进草房前,我就告诉你的父亲。这个侦察兵的事情你永远不能对外说。现在说了,王保长要你的命,以后说了,这个国家要你的命。你要是算个人,你走着瞧,王保长迟早完蛋,日本人迟早滚蛋,中国是中国人的中国,这个侦察兵就是个英雄,和岳飞一样,你虽然不像秦桧那么罪大恶极,但是你也有一样的罪责。我话说得很重。你虽然算不得杀害英雄,可是你不让救活英雄。要是有良心,你就给那个八路军修座坟茔,你一直到死供养起来,设祭台,发钱粮。

母亲说话太多,我怕她如此激动,滔滔不绝,累出个好歹,就截断她,说,娘啊!休息一下。回到家慢慢说。

母亲压压情绪,说,七十年了,我憋了七十年。我还能憋,但是,我不能不让你知道,不是娘狠心撇下你。那时节,我也是未长成人的孩子。国家临难,懂得的大道理,比人生的道理还多。天津、北平这些大城市都在做抗日宣传。我懂得家国大义!

我最想知道的是,父母是怎样遇到了八路军侦察兵。

母亲是个苦命人,原名淑仪,苦菜一名是到我家后奶奶取的。奶奶嫌母亲原名带一个淑字,叫起来叔哇叔的好像高一个辈分,不中听。一九三七年十一月,日本人一路打到黄河边,韩复榘丢下济南城跑了,不断有逃难的百姓从北往南走,中原大地复又上演衣冠南渡的惨景。到四零年,母亲跟着她的母亲从京津一带逃到我们这里。母亲不满十四岁,重病,高烧,奄奄一息。外祖母留下一个手镯和几块银元,说她本人不能停留,得赶往南方去,要是孩子能活下来,手镯日后相认做证物。我奶奶收留病重的母亲,给她治病,花了好些心思和钱财,母亲命大造化大竟然好了,依照奶奶的意愿做了父亲的童养媳。母亲很聪明女红又好,长得眉目清秀,气质脱俗,还认识一些字,深得爷爷奶奶喜欢。一九四二年农历新年正月,十六岁的母亲和父亲拜天地进洞房。父亲那年二十,当年冬天我呱呱坠地。看到母亲的手镯,我想起从前奶奶告诉我的这些细节。

老大也说,母亲来时特意戴上了她的玉手镯。

我们到家后,父亲已经火化回来。

母亲问我,你父亲指名道姓说要见我?

我点头说是。

我知道为啥。他其实也就是和我谈谈侦察兵的事情。虽然他可能不后悔休我,但是他已经彻底服膺了我。我对他说过的话,一步步得到验证,他心里后悔,也害怕,怕是一直在赎罪。够他苦的,毕竟是七十年啊!

我说,父亲不仅一直在赎罪,特别是建国后,而且他把集体的利益放到至高无上的地位。他已经懂得,侦察兵就是为了中国人的利益牺牲,他要维护新中国的一切。

没有见到我的父亲,母亲也没啥悲伤,但是还是觉得有一些遗憾。母亲说,毕竟没有糊涂到坟里去,算是他一大功德吧。做童养媳时候,他待我还是不错的。就说他休我这事情,说来也是因为在乎我,内心里在乎,不过是这种在乎属于封建式的,深处还是为他自己,根深蒂固的原因在男尊女卑。

母亲顿一下,又说,你别以为我不悲伤,我心里也不好受。和脾胃老化一样,我的思想感情业已老化,我消化不了这些生离死别的大事情。既然消化不了,我就不吃它,哎!不吃了,油盐不进,得了。

有一件事情,我没有告诉你爹。那个八路军伤员被枪击了心脏,现在看来,当时的医疗条件,是绝对存活不下来的。埋在备战沟旁时候,他已经死了。

终于,母亲讲起那件大家都想知道的事情。

一九四三年四月二十二日,日伪军两万多人,对渤海湾黄河三角洲的清河区八路军根据地进行第三次合围。天欲其亡必令其狂。日本人已经开始疯狂,合围一次比一次凶狠和残暴。但是,天下大势朝着有利于中国的一面发展。这一年初,美国和英国都废除了对于中国的不平等条约,支持中国的抗日战争并成为中国人民的朋友。日本鬼子已经在国际上和中国境内陷入了正义战争的汪洋大海。越是最后时刻,越是顽固反抗,垂死挣扎,这是日本鬼子的本性,也是这个病态民族的本性。他们几次合围清河区的结果是,一点点失去自己侵占的土地,逐步向胶济铁路沿线收缩,最后龟缩进有数的几个大据点内,不敢轻举妄动。

第三次合围的一队日本鬼子忽然出现在洚河村东十几里地外。太阳已经升起来,远远向东看去,日本鬼子的铁盔折射着太阳光刺人的眼睛,就像一片流动的水,那是一片不祥之光。全村接到报信,都遵照八路军的号召,坚壁清野,顺着备战沟逃到村外躲起来。

我的母亲因为我吃奶,行动慢点,而且是把熟睡的我和爷爷奶奶入到地窖后,父亲才带着母亲出村。两人跑出村头进入备战沟,备战沟深浅合适,弯腰行走,远处的人看不到。走出一里地,两人躲进早在沟边儿挖好的地窨子里,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听得村口有枪声,父亲掀开伪装一道缝伸头看,见一个百姓穿戴的人,顺着备战沟向南跑。脚步越来越近,脚步声有些沉重。母亲说,莫非是被日本人打伤了?她从地窨子里侧脸看时,陌生人已经到跟前,她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腿,低声说,快躲进来!陌生人好像也没大些气力,随着跌进母亲的怀里。父亲有点害怕,厌恶地看看伤员,气愤地说,谁让你多管闲事!女人真不知好歹。

过一会儿,一阵马蹄声从上边踏过,还有叽哩哇啦的日本人对话。从常识讲,日本人应该看不到被追击的人会被别人截留,因为追击者不可能顺着备战沟追击,那样,跟踪的人目标明显,容易被击毙。因此,日本人骑着高头大马,一直在田地里跑。田地里有沟堑,有翻土,马的跑速并不是很快,偶尔才会看看备战沟里的情况。从父母的地窨子这里,往南几百米就是一条东西沟,日本人并不知道被追击的人受伤,按照正常人速度估计,他们直接追到东西备战沟上,东望西望,没见到人便原路返回。因为,前两次合围清河区,吃过八路军的亏,他们小股部队行动时,是十分谨慎的。八路军装备差,最擅长的也是最适合的,就是偷袭和歼灭小股敌人。两个骑兵不敢恋战,也是情理之中。日本人进村后,发现没有一个人影儿,不敢久留,怕被八路军打埋伏。王保长倒是迎着,问他老百姓都去了哪里,他也说不上个子午卯酉。

母亲问陌生人是干什么的,陌生人右手一直捂着胸口,喘着粗气,躺进地窨子后,鲜血就从手指缝里流出来,吓得父亲和母亲都说话哆嗦。母亲要掀开伤员衣服看看,父亲一把抓住母亲的手,死死鉗住不撒,不让母亲动弹。

鲜血越流越多,陌生人只是个十八九的小伙子,和父亲差不多岁数,粗布灰上衣尚完整,皂粗布裤子打着好几个补丁,打裹腿,脚穿露指头的敞脸子布鞋。他有点儿挺不住,嘴唇哆嗦,胸腔一撞一撞的。

他终于说话了:我是清河区的八路侦查员,要是你们见到清河区八路军,跟他们说,这拨小鬼子,也就一个连的人,纯小鬼子不到二十几个。说完这些话,他还想自我介绍,但是只说出一个我字,口里就漾出一股鲜血,再也说不动话了。

小半个时辰过去,父亲拽着母亲出来地窨子,见到旷野里三三两两的乡亲们往回返。母亲被父亲一路拖着回到家,把我和爷爷奶奶从地窖里接出来,再把我放到母亲怀里。

趁着午饭时间,母亲偷偷用陶罐带着点茶汤出去,快速往村南赶,且走且回头,一不小心被地堑绊倒,陶罐砸了,茶汤洒了。母亲爬起来还是往备战沟里跑。她顺着备战沟到达地窨子,掀开伪装进去,见伤员还是和刚才一样躺在地上,鼻子微微有气丝,鲜血在地上已经凝固成一滩,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母亲急得抓耳挠腮,情急之下想起自己的乳房,乳房在哺乳期不缺奶水儿。她毫不犹豫解开大襟,敞开怀掏出乳头递到伤员嘴上,往他嘴里挤奶。

正挤着,父亲突然钻进来,看到母亲给伤员喂奶,他的眼睛冒出火来,变了声调呵斥道,你,好不要脸!说着,一把推倒母亲,把伤员架起上身扔在一边,继续骂道,你咋让我见人?你这娼妇!

母亲没有一丝害怕,对父亲说,给他奶水喝,也许他能活过来,不给他他一定死在这里。

父亲声嘶力竭喊,死就死,和我有啥相干!

母亲说,他打鬼子,是八路军,我必须救他一命!

父亲挥手给了母亲一记耳光,把母亲打晕,捆起来夹在腋下从备战沟带回村里。

母亲醒来时候,天已经擦黑儿。母亲起身不顾一切往外跑,摸黑来到野外,找到地窨子,进去摸到侦查员。

侦查员全身已经冰凉!

饥渴疲倦的母亲眼前一黑,头枕在伤员身上晕厥过去。

夜幕中,父亲拖着铁锨跟来,埋下了他一辈子的心事。

二零二一年五月完稿

孔凡勇:山东沾化人,供职山东农行滨州分行。

-END-

版式:孙玲童

审核:戚哲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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