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丨杨云彪洞里的人二

杨云彪,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任代课教师、农技推广员、报社记者、政府办秘书、云南警官学院教官,现任昭通市公安局昭阳分局文联主席。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于《散文?海外版》《中国作家》《中国散文家》《边疆文学》《西部散文选刊》《滇池》《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时代风采》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出版散文集《别人演绎的故事》等。作品获第一、二、三届“云南金盾文化奖”。首届享浓杯全国“母爱亲情散文”二等奖。全国首届“上善若水杯——我的父母亲”二等奖。第八届云南警察文学奖一等奖。获“云岭警星”荣誉称号。

青龙潭下游大约五百来米的沙滩边,聚拢了一大帮人。陶四老爷脸色铁青,指挥着看守青龙潭碉楼的家丁,把用麻绳五花大绑捆着的李端阳和陶月华,押到了江边一块巨大的礁石边上。李端阳低垂着头,一言不发。陶月华则倔强地把头高高抬起,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陶四老爷身后,站着脸色苍白的陶杰伟,还有眼光躲躲闪闪的姨娘,有些惊愕呆愣的曲二妹。陶四老爷看着女儿在绳索捆绑下已经明显变粗的腰身,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愤恨的火焰,在他胸中毒蛇一般舔舐着他。他用低沉而凶狠的声音吼道:“投江!”李端阳和陶月华被高高举起,抛到了江中。众人紧紧盯着江面,被捆绑着投入金河的陶月华和李端阳,像两根木棒,在抛入点下游十多米处飘浮起来。两人都在竭力挣扎着,汹涌咆哮的江水,一会儿把他们托举到波涛之上。一会儿,又把两人的身影完全淹没。当相距不远的两人再次漂浮起来时,已被江水冲刷到五六十米的下游江心。众人惊异地发现,陶月华已经挣脱了捆绑的绳索,手脚在金河水中奋力地划动起来。陶四老爷猛然转过脑袋,恼怒盯着儿子陶杰伟,恨恨不已地冷哼了一声。当初,姨娘在陶四老爷面前,期期艾艾地提到陶月华和李端阳的事情时,姨娘被陶四老爷狠扇了一耳刮子。他的女儿他清楚,他的女儿怎么可能会这样!陶四老爷再次举起手掌时,姨娘边哭边诅咒似的冲陶四老爷说:“你不相信我?你想光着屁股拉磨,转着圈子丢人,好,我现在就带你去,让你自己看个明白。”当衣衫不整的李端阳企图夺门而逃时,陶四老爷像堵墙似的,矗立在陶月华的卧室门前。黎明前的微光,映照着他那张愤怒得变了形,肌肉紧绷、胡须颤动的脸。陶四老爷劈头盖脸一拳头猛砸过来,李端阳当即口鼻流血,仰面朝天倒在地上。陶月华像头母豹子似的,疯了一般腾跳起来,扑到李端阳身上,冲陶四老爷低声叫着:“爹,不怪他,是我找他的,我喜欢他!”不远处,有几个家丁背着枪,走来走去。早起的下人,有的已经在洒扫庭院,有的则开始生火烧水了。陶四老爷双眼喷火,眼光像两把利刃,狠狠戳向陶月华,他的声音冷硬似铁:“叫人来,把这两个畜生捆上!”捆绑陶月华,是陶杰伟动的手,是这当哥哥的主动请缨的。陶四老爷虽然恶心陶月华猪狗不如、乱序败伦的辱祖丧宗行为,但也不愿手下那些粗浊的男人,在女儿身上捆来绑去。他万没料到,陶杰伟对这个让陶家大院受辱蒙羞的胞妹,还会手下留情,在捆绑的绳索上动了手脚,让陶月华能在江水里挣脱绑缚。“咦!”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压抑的惊叹声。波涛翻滚的金河中心,陶月华已经游到被捆绑得像个粽子一样的李端阳身边,抓住他,向着对岸拼命游去。陶四老爷“嚯”地转身,从身边一名家丁的肩上扯过枪支,冲着正在波涛上飘浮移动的李端阳和陶月华,瞄准,扣动了扳机。枪声在沙滩边沉闷地响起,一声,两声,三声……轰鸣的江水,淹没不了从岸边传来的枪声。陶月华咬着牙,一只手紧紧抓牢捆绑住李端阳的绳索,一只手奋力划着水,不管不顾,拼命地向着金河对岸游去。“不要管我,你自己逃命去吧。”飘浮出水面,能够大口喘气的间隙,李端阳声嘶力竭地冲着陶月华央求着。陶月华一边拖着李端阳,借着水势斜斜往前,努力向着对岸游动,一边断断续续、却又坚定无比地冲着李端阳喊道:“不!活着,我们俩要在一起;要死,也要死在一起!”正当陶月华精疲力竭、濒临绝望的时候,江流变得稍微平缓起来。一个巨浪,猛然把陶月华和李端阳掀到了对岸的沙滩上。脚下终于触碰到了坚实的土地。陶月华踉跄着,摇摇晃晃地弓起身子,半跪半爬地把李端阳拖向沙滩。奔流的江水,激荡起来的浪花,再也泼溅不到他们的身上,月华在一块礁石边停了下来。抬头往上游看去,模糊中,什么也没有。对岸的景物异常陌生,他俩已经顺江漂流得够远了。月华定下心来,找来一个硕大的鹅卵石,一块边缘锋利的扁石头,挪到李端阳身边,把鹅卵石垫在捆绑李端阳的绳索底部,用锋利的扁石头死劲地砍砸起来。费了很久的力,已被江水泡得滚胀粗大的绳子,总算被砸断。此时,李端阳的手、脚,早已变得僵硬麻木。有阳光的照耀,身上热乎了些,李端阳缓过神来。“月华!”李端阳泪流满面,他捧住陶月华的脸:“都是我害了你!当初,我,我不该对你那样……”“不,是我,是我喜欢你,喜欢你对我那样的……你不要怪自己,你没有害我。要怪,也只能怪爹,我没想到,爹会这样对我,会这样对我们,真没想到,爹会这样心狠!”一直被爹宠着惯着的陶月华,万万没有料到,平常对他百般呵护,疼爱有加的父亲,会对她骤然翻脸,变得如此狰狞可怖,冷血绝情。她拼命摇着脑袋,似乎要把这残酷的事实赶走,要把刚才噩梦般的恐怖一幕彻底赶出脑海。她的眼泪唰唰唰如雨点一般不断洒落下来,哽咽难语:“我怎么可能想得到,爹,我自己的亲爹,竟然要置我们于死地!”李端阳沉默不语。这段时间以来,月华和他之间爆发出来的炽热情感,让他彻彻底底昏了头,他是完完全全沉溺其中了。陶四老爷的震怒,本该在他的预料之中。还有陶杰伟,他一直以来忠心耿耿、全力服侍着的少爷,肯定也被他伤透了心。陶四老爷那喷着火焰的目光,杰伟少爷那几近陌生的隔膜,不断交替出现在他的眼前。月华是陶家大院的千金小姐,身份何等高贵,他不过是一个家丁,一个枪手,一个佃农的儿子,一个陶家大院收养的孤儿,他与月华之间,天悬地殊,原本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陶家大院溪边的那个月夜,那个蚕豆花盛开的时节,让他彻底迷失了,完全沉醉了,根本没有细想过横亘在他和陶月华之间的地位、等级差别。青春的火焰一旦着了火,便肆无忌惮地熊熊燃烧起来,罔顾一切地亲昵缠绵之后,那刻骨蚀魂的滋味,令两人都再也不可遏止。除了一种本能,除了那蓬勃的爱焰情欲,其他一切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他们总是想方设法,寻找机会缠粘在一起,浑然忘却了两人之间原本有着的不可逾越的鸿沟。对陶四老爷、杰伟少爷来说,他的行为,是一种狗胆包天的冒犯,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侮辱,是一种完完全全昧着良心的背叛!可是,要叫他离开月华,他又怎么可能做得到?月华已经融进了他的灵魂,浸透进了他的骨髓。看着月华不断抽泣,李端阳心痛如绞,月华原本安逸舒适的生活,全被他给毁了。他再次把月华搂在怀里,宽慰着她。死里逃生的庆幸与后怕,亲情断绝的伤痛与绝望,凌乱杂陈,两人相拥而泣,不知未来。他们仿佛跌入了一个无底的黑洞,四下里没有一点星光,没有一点可以抓拿的东西,没有可以踩踏站稳的地方。他们唯一能够感知的,是对方的体温和心跳,是颤抖的、彼此紧抱环绕的双臂。陶四老爷会不会发现他们还活着?会不会再派人来追杀他们?冷静下来以后,两人几乎同时想到了这个问题。眼下,最紧要的,就是赶紧离开江岸边,不要让有可能从凉水井那个地方追来的人找到他们的踪迹。还有,两人逃亡时慌不择路,竟然跑到了金河对岸,如果被那些寨子里的人发现,将他们掳去,卖给头人家,做了丫头、娃子,那万劫不复的日子,对于他俩而言,更是生不如死。两人商议了一番,最安全的路线,还是不要离开江岸,尽量凭借礁石,凭借岸边的草木,隐藏形迹,再顺着金河往下游走。这样既可避开陶四老爷的耳目,不被抓回处死,又不至于被这边寨子里的人掳走卖掉,沦为奴仆。等遇到渡口,有溜索或者船只的时候,再想办法回到对岸的云南去,寻找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生活。李端阳带着陶月华,躲躲闪闪、日夜不停地顺着金河往下游走。月华走不动了,李端阳就背着她走。月华心疼他,怕把他累坏,又挣扎着自己走上一阵。两人饿了,李端阳便偷偷跑到岸边的地里,刨点红薯来生吃,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在荒地里刨到几个野生水地瓜。生红薯吃了反胃,能吃点汁多而又清甜的水地瓜,感觉舒服多了。三天后,两人终于逃到一处溜索边。白天,总有人零零星星地过溜索,李端阳和陶月华不敢轻举妄动,担心暴露了行踪。他们小心潜伏在江岸边礁石下的洞穴里,一直到深夜。李端阳小心翼翼地摸到溜索边,静心伏卧,观察了好一阵,确信金河的两岸江边都再也没人时,迅速摸回陶月华藏身的礁石下,把她带到溜索边。李端阳把月华抱到溜壳里,自己再腾身跨上。他叮嘱月华搂紧自己的腰。溜壳一动,两人只觉耳边带风,一阵“哗哗”声中,很快便滑到了江心上面。再往对岸高处,全得凭借人力。李端阳带着月华,开始奋力拉着溜索,一步一步向云南这边靠近。江面一片灰暗,那一刻不停的波涛声,不断撞击耳鼓,那咆哮翻卷、呼啸跌落的巨浪,不时在江面上飞溅出一朵朵巨大的灰白浪花。神秘的夜色,把江面无限地拉远、扯宽,人在溜索上挣扎着靠向岸边,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溜壳下的江面,却似乎被两只无形的巨手,随着人的挪动,在呼啸声中把江面撕扯得更为宽广、更为辽阔。溜索,仿佛成了一条险象环生而又永无尽头的长路。双脚再次踩在云南的土地上,陶月华和李端阳顿时倍觉温暖踏实。氤氲在空中的水汽,飘浮在水汽中的草木清香,都仿佛是他俩久别的亲人。两人按捺住激动,屏住呼吸,生怕过完溜索后仍旧粗重艰难的喘息声,把看守溜索的人惊醒。李端阳一只手紧紧拉着陶月华,趁着天上一牙弯月洒下的微弱光芒,沿着一条崎岖的小路,艰难地朝前走去。

这是一个遭人废弃多年的山洞,深藏在一块巨大的、方方正正的岩石中间的凹陷处。洞前一小块平坦的地面上,堆积着经年累月掉落层积的苦楝子。苦楝子那层硬硬的、薄薄的外壳已经风化爆裂了,只剩下中心那黑黝黝、圆溜溜的黑仁。洞口长满了一簇簇的酸筋草,细碎的淡红小花粒已经萎谢、铺满了一地。洞内岩壁上被柴火长期熏燎形成的墨黑色,已经变得清淡冷寂,早也没有半点烟火气息。洞内离洞口不远处,一个用长方形的条石垒砌而成的灶头,还没有完全垮塌,却蒙上了一层厚厚的苔衣。山洞尽头的石壁下,一块半人高的平坦长石,依稀还能辨认得出昔日錾子雕琢打磨过的痕迹,从形状上看,想必是拿来当床用的。洞外离洞口五六百米的岩石下,有一缕宛若麻线的细流,从岩石缝中不断流淌而出,在岩脚形成了一泓清冽的水潭。残存的条石,还约略围成一口井的模样。山洞离左右两边聚居着人群的村庄,差不多一样远,都有七八里左右,连缀两个村庄的大路,也高吊在离山洞大约两里多路的上方。山洞和大路之间,有条毛路相连,少有人走,已经长满了野草。在山洞里待了几天,李端阳和陶月华都明白,他俩是逃到一个“癞子洞”来了。这里,当年肯定住过一户、或者一群麻风病人。后来,他们要么是身体康复,整体迁徙到了另外的地方。要么是病症到了晚期,疼痛发作,难以忍受那种折磨,全体舍身投进不远处的金河,把满身伤痛,一世心酸,全都交付与那日夜不息、奔腾远去的河水。前者有,但很少见。后者倒常有耳闻。陶月华对这山洞非常抵触,似乎碰一碰岩壁,碰一碰洞口的草木,或者是沾上一点点岩脚的那潭水,自己都会马上得了麻风病。她骤然想起,在陶家大院溪边的那个月夜,在那片蚕豆花盛开的地边,她问李端阳的那些话:“你倒是说实话,如果我真的变成了一个‘癞子’,你还会不会理我?”想不到一语成谶,虽然没有患病,自己却真的和李端阳,流落到了这样一个“癞子洞”。可正是这样一个地方,恰好是他俩天生的最好的掩蔽所。谈麻风而色变的人们,谁会来这种地方搅扰他们的清静安宁呢?陶月华把手上的金手镯褪了下来,让李端阳去黄金坪集镇,换回了生活中的必备物资和相关的生产用品。他们艰辛的生活,正式开始了。附近两个村庄的人们惊讶地发现,这个昔日的“癞子洞”,又住进了新的主人。用条石搭建过的洞口,镶上了一道木门,不时有炊烟从洞里袅袅飘散出来。附近那已经荒废多年的土地,又长出了青青的禾苗。惊讶之余,大家都摇头叹息,可怜的人,如果不是得坏病,他们的日子不会比谁过得差。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了,不去乞讨,不去索要,仍旧凭着自己的双手,在土地里刨食。那该是怎样的自尊,怎样的勤劳,怎样的坚毅,才会把无望的日子,也过得这般有模有样,有滋有味。人们依旧嫌恶这住在“癞子洞”里的人。嫌恶的,是他们那可怕的传染疾病,那令人望而生畏的不治之症。可是,内心深处,对生活在“癞子洞”里的人,怀着深深的怜悯。对他们那种不屈不挠的、绝望处仍求活路的奋勇拼搏的精神,大家也都怀了一股隐隐的、深藏着的敬意。与李端阳在“癞子洞”里度过的这段时光,是陶月华人生中最快乐、最幸福的日子。以前生活在陶家大院,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过的可谓是锦衣玉食的生活。那也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但那是一种简单的、纯净的快乐,她过得糊里糊涂、懵懵懂懂。喜欢上李端阳,和他亲昵缠绵在一起,她的人生,仿佛才从那时开始,但是,在陶家大院的日子,他俩在一起却是隐秘的,躲躲闪闪的。虽然依仗着父亲的宠溺、哥哥的呵护,陶月华并没有往更糟更坏的地方想过,可也隐隐觉得,一种让她骨子里畏惧的力量,束缚着、捆绑着她,让她不敢轻易去找爹,去找哥哥,把她和李端阳的私情坦然公开,请求爹允许她光明正大地嫁给家里这个佃户的儿子。在这种犹豫不决、踌躇难断中,还没想好怎样向爹开口,怎样请哥哥相助,两人的感情便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爹的震怒让她始料未及,爹的绝情令她心如死灰。死里逃生后,过去在陶家大院的生活,于她,仿佛是个遥远而缥缈的梦境,依然存在,却似有若无。当她和李端阳被投进滚滚江水,再次从金河对岸爬起来的那一刻,她与陶家大院,再无半点瓜葛。她现在过的,是一种纯粹的,只属于她自己和李端阳的生活。陶月华不是那种只会娇滴滴享受日子的无能小姐,她很快便适应了清苦、什么都得自力更生的生活。所有的家务活,她都能够摸索着学会,而且很快就能得心应手。李端阳也不是那种只会提刀弄枪的一介武夫。事实证明,过起日子来,他也是一把好手,开荒种地,春播秋收,没有哪样农活能够难得住他。勤劳的双手,聪慧的脑袋,强劲有力的身板,让这年轻人不断创造奇迹。只要能和心爱的人生活在一起,世间有什么苦是不能吃的,有什么困难是不能克服的,还有什么,是能让他们抱憾埋怨的呢?几个月过去,月华在痛苦中分娩。女儿呱呱坠地,陶月华给她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李逸江。两年多过去,逸江已经蹒跚学步,伊哑弄语。小两口情浓意切,恩爱甜蜜。令人色变的“癞子洞”,俨然成了他们一家三口的世外桃源、人间天堂。

偏僻的山洞是清寂的,却也是舒爽宜人的地方。山上可以打到野兔、麂子、岩羊。野兔容易捉到,麂子、岩羊却很难捕获,但也不是绝无可能。这些鲜美的野味,比起家养的鸡肉、猪肉来,味道好得没法形容,是滋养人的好东西。山上遍地丛生野长,并不需要人们去播种、薅刨,到了成熟的季节就可以收割的衰草,虽然间杂有讨厌的茅蹶子,细微的小刺,粘到人的衣裤上便牢牢粘住,还会像针一样不时把人戳痛,但也不算什么问题,割草回家,把衣裤上的茅蹶子捡干净就没事。割下来的衰草,作用可就大了:洒上一点水,用木棒随便捶打一会,使蓑草变软和,就能编织成草席,可用作床垫;揉搓成绳子,可以扎缚东西,捆绑柴禾;制作成草鞋,特别的凉爽、防滑,穿上它,上得云南,下得四川,爬得高山,趟得江河。这草鞋,穿旧了,破了,随后往道旁地边,一扔了事。反正很廉价,谁也不会心疼。关于这蓑草草鞋,流传着一首民歌,那忧伤的情绪,特别打动人心:年少青青到老黄,十分拷打成一双。送君千里终须别。弃旧怜新掷路旁。“癞子洞”的苦楝子树,高大疏朗,遮阴蔽凉。树上长的苦楝子,一颗颗像浑圆的小珠子,成熟的苦楝子果子,拿在手里轻轻摇晃,里面黑色的珠圆果核,撞击淡棕色的角质果壳,不断发出“噋橐噋橐”的声音,是小孩子玩不倦的玩具,成天都会用稚嫩的手,抓住几颗苦楝子,放到耳朵边不断摇晃,仔细聆听苦楝子里面那不断发出的“噋橐”声,清亮的眼睛,在这天籁之音里不时泛出欢快的笑意。把这苦楝子敲破,取下角质硬壳捣碎,放在水里浸泡,会泛起白色的微小泡沫,这苦楝子水,便是妇女们清洗衣服的天然洁液。那取出的滚圆的黑色小珠子,又是孩子们喜欢的玩具,弹珠子玩游戏可用它,作弹弓的弹子打小鸟可以用它,揣在衣兜里,是他们骄傲的财富,不离身的宝贝。“癞子洞”的土地上,长出的什么东西都有用,石头缝里牵连不断长出的藤蔓,结出的硕大的豆角,名叫“猫猫豆”,是作酱下饭吃的好材料。就连那沟边路头常见的酸筋草,扯上一把放在手里,揉搓出来的绿色汁液,也是清洗手上污垢的天然肥皂。更别说这方土地上那养活人命的稻谷、红薯、甘蔗、蔬菜,还有那既装点风景,又可变卖钱财的柑子、橘子、花椒、八角、芭蕉……还有神异奇妙的、救死疗伤的各种草药。本是逃灾躲难才到的地方,现在简直成了李端阳和陶月华一家的洞天福地,他们完全忘却了这里曾经是昔日人人畏惧,个个避让的“癞子洞”。夏天,中午的太阳火一样炙烤着大地,李端阳从地里劳动回来,在家乘凉。逸江见到他,口齿不清地冲他叫着,伸着一双小手要他抱。李端阳蹲在地上,张开手臂,逗着女儿:“逸江,想爹了?要爹爹抱,你就自己走过来。”陶月华笑着把逸江放到地上,看女儿摇摇晃晃地向着李端阳走去。才走了几步,踉跄一下,摔倒在地,逸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夫妻俩连忙争着去抱摔倒在地的女儿,李端阳手长,一把先将女儿从地上抱了起来,紧紧搂到自己怀里,他冲着月华得意地笑了笑,眨了眨眼睛。月华笑了:“看你,简直把逸江当成了心肝宝贝。”逸江在李端阳怀里,泪珠还挂在脸上,小脸蛋却笑成了一朵花。李端阳爱怜地亲着女儿腮帮子上的泪珠。胡茬子把逸江弄疼了,不断躲。李端阳哈哈大笑,把女儿高高地举了起来。逸江伸出一只小手,冲着金河边直叫:“爹,鱼,鱼。”李端阳不时会从江里捞鱼回来给女儿吃,小家伙一直惦记着呢,这下子又馋了。“噢,我的小宝贝想吃鱼了?爹这就给你捞鱼去。”李端阳把女儿递给月华,就要去江边捞鱼。月华嗔怪他:“中午太阳这样辣,你就多休息一会,下午凉快点再去罢。”“没事,我习惯了。”李端阳一边说,一边笑着走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李端阳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怀里抱着个衣服湿透的男孩子,那孩子满脸是血。陶月华吓了一跳:“这是谁家的孩子?咋个了?”“三句两句说不清楚,先给他包扎伤口。”李端阳喘着气说。那孩子大约十一二岁,黑黝黝的,十分清瘦。他睁着一双疲惫的眼睛,无精打采地看着李端阳和陶月华。所幸他的伤势不算严重。额头有个裂口,婴儿的小嘴一样张着,但伤口也不算深,应该没伤到头骨。别的地方,只有腿脚上有几处青紫。李端阳把孩子抱进屋里,小心地将他的湿衣服脱掉,把孩子放到床上,细心地检查他的伤口。陶月华赶忙舀上几瓢水,放到吊锅里,点燃甘蔗皮烧起来。又往锅里加了几把苦丁茶,给孩子清洗伤口用。李端阳跑到屋外沙地边,扯来一把血白叶子,这是治伤良药。对于那种只伤及皮肉的创伤,有着奇特的愈合伤口的疗效。他把叶片清洗干净,放到石臼里捣成糨糊状,摊平在月华找来的一块干净布条上,再把药敷到已被月华用苦丁茶水清洗过的伤口上面,把男孩子受伤的额头包扎起来。月华又扯来一棵青菜,单选菜心,丢在糖水里,煮了几个糖水鸡蛋,喂那个孩子。那孩子吃过鸡蛋后,沉沉睡去。原来,李端阳到了江边,正打算捞鱼时,却见江水边飘浮着一个孩子,头破血流地正在江里挣扎着。他赶忙跳到江里,把孩子救上岸来。那孩子在他怀里,只简单地说了一句:“脚,抽筋……”夏天天气热,这孩子肯定是瞒着大人,偷偷跑到江里游泳,没料到脚抽筋了,身子不听使唤,被江水掀到礁石上,把头碰伤成这个样子。要不是李端阳赶巧去江边捞鱼,这孩子可能会被江水冲走,把一条小命丢在了金河里。傍晚,一群人闹嚷嚷地顺着江边寻人。带着哭音的呼叫声传到了李端阳和陶月华的耳朵里。李端阳赶到江边一问,他们要找的,正是自己救起来的那个孩子。孩子名叫田黑娃,是“癞子洞”左上边月亮弯田宝富老头的儿子。田老头夫妇四十多岁才生了这么个宝贝儿子,平时对他有些娇惯,看管不严,没料到他会溜到江边,差点把条小命给搭上。田老头夫妇涕泪交流,对李端阳和陶月华夫妇感恩戴德,和一帮亲友,抱着睡醒后已经精神不少的儿子,千恩万谢地告辞了。在暮色昏暗的光芒中,李端阳和陶月华还是分明感觉得到,除了田宝富夫妇,田家的那帮亲友,对他们夫妻俩,仍然充满戒惕。他们只在黄桷树下那块巨石边远远地站着,小心翼翼地上下打量着他们夫妇。两人心中非常明白,他们的畏惧不无道理,毕竟,他们一家,住的是“癞子洞”。在这些人眼里,他们一家,都是“癞子”。

初冬时节,天气已经颇有凉意。这天,李端阳从集镇上回来后,脸色极其阴沉。陶月华看着他,眼神里满是询问,可他仍一言不发。以前,这是从未有过的事,陶月华有些惊奇,他这是怎么啦,突然间变得这么神秘莫测。晚饭后,孩子睡着了,月华不紧不慢地清洗碗筷。李端阳呆愣愣地坐着,他紧盯着月华,口气凝重,郑重其事地对陶月华说:“月华,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但你一定要坚强。”“什么事?你尽管说。”陶月华有些懵懂,甚至觉得有些好笑,李端阳那种郑重的表情,她有些不太习惯。“今天,我,听到了一件事。”李端阳说话有些吞吞吐吐,很费劲似的,而且,好像不太敢看陶月华的眼睛:“陶家大院出事了。”“出事了?”陶月华紧盯着李端阳,有些不明白似的,问他:“出什么事了?”“听说,陶四老爷,还有……还有杰伟少爷,被人给打死了……”李端阳艰难地说出这几句话。“什么?”陶月华尖声嘶叫起来,手里拿着的碗“咣当”一声掉进了碗盆里,她满脸惊惶,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睁得溜圆:“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听谁说的?”“月华,这事千真万确,你一定要冷静……”李端阳把陶月华紧紧搂在怀里,一边宽慰着她,一边开始了缓慢的叙述……不知是陶四老爷得罪了什么颇有来头的人,还是谁看上了陶家大院所拥有的那整片整片肥沃的土地。据说,有人举报他蓄养兵丁,暗通共匪,图谋起事,在陶四老爷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陶家大院被一个叫曲林杰的营长,带领军队围了个严严实实,陶四老爷不甘心束手就擒,他带着杰伟,组织了所有武装人马,进行了抵抗。结果可想而知,陶家大院被杀了个人仰马翻。相比正规军而言,那点可怜的武装力量,根本就不堪一击。陶四老爷和陶杰伟,都在枪战中饮弹殒命。陶家大院的土地和屋子,随即被转卖。陶四老爷一家,彻底被毁了。陶月华自从被陶四老爷投江以后,她觉得与陶家大院,再没了半点关系,好像有一把利刃,把她和从前的那个家,彻底割裂斩断,永远也不可能再衔接起来了。可毕竟血浓于水,两年多来的平静幸福生活,使她偶尔想起陶家大院的时候,对爹,特别是对哥哥陶杰伟,仍充满着脉脉温情,充满着无尽的思念。虽然不可能再有任何瓜葛,但是,知道他们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心里,总是安生的。可现在,两年多不见,自己与爹和哥哥,竟然生死永别,阴阳两隔,再也不可能有相见之日。至亲骨肉,只有永远失去的那天,才能真正掂量得出来,在自己的灵魂深处,他们究竟占据了多么重要的位置。弱肉强食,本是司空见惯的事。可陶月华从来没有想到过,这厄运,竟会降临到陶家大院,爹和哥哥,竟然遭到这种暗算。到头来,连对手和仇家是谁,都懵然不知,寻不到半点根由。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能够动用军队?陶月华想破脑袋也弄不明白。半夜,月华再次从睡梦中哭醒。李端阳爱怜地把她搂在怀里,不停地抚慰着。“从今往后,除了逸江,除了你,我真的再没有半个亲人了。”月华抽抽噎噎地哭诉着,无边哀痛,铺天盖地地笼罩了她。日子仍不紧不慢地过着,转眼又到了阳春三月。这天,李端阳一大早就起了床,每过一两个月,他就得到黄金坪集镇上买些生活必需品。李逸江还在酣睡,一张小脸粉嫩如花,李端阳爱怜地亲了亲女儿,和陶月华告了别,背上背箩,开开心心地走了。月华等着女儿醒来后,给她梳洗齐整,便带着女儿去江边,侍弄她在沙滩上种的一片窝鸡菜。沙滩地不能涵养水分,得随时引水灌溉。好在沙滩地就在金河边,引水快捷,只要在上游水势缓和的地方,挖刨出一条沟来,就可以将河水引到地势较低的下游沙滩上,用水非常方便。浇灌完窝鸡菜,月华背着女儿,回到屋子旁边的一块麦田里锄草。不知不觉,一天就这样忙忙碌碌地过去了。黄昏渐渐来临,月华早已做好饭菜,等着李端阳回来。可左等右等,饭菜都已经凉了,还不见李端阳回家。她带着女儿,到洞门前那块巨大的石头上,往赶集的那条山路上看,眼睛都看花了,也不见半个人影。从“癞子洞”到黄金坪集镇,有三十来里路,来回六十来里,不算近,但李端阳年轻,走路快,平常,早就到家了,今天是怎么回事呢?月华心中纳闷。自她与李端阳逃到这里,在这个地方安家以来,李端阳除了赶集,从来没有外出过,也没有与任何人有过交往,他不可能到哪个熟人或朋友家去,因为他们夫妻俩就没什么熟人或朋友。细想起来,算得上朋友的,只有月亮湾田宝富一家。那次李端阳把田老头夫妇的儿子田黑娃从金河里救起来后,田宝富带着儿子,抱了一头刚满双月的小猪来,送给李端阳夫妇,表达他们一家的谢意。李端阳取下一挂腊肉,要回赠田宝富时,被他坚决推辞了。李端阳和陶月华都明白,田老头对他们还是颇有忌惮,虽然从他们夫妇俩身上,看不出半点麻风病人的症状,但是,毕竟住在这种地方,田老头不敢要他们的东西,原本也在情理之中。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李端阳即便赶集回来晚了,也不可能住到月亮湾田老头家里去。李端阳一夜未归。第二天,天刚麻麻亮,陶月华便把仍在熟睡中的女儿,绑到了背上。她要赶到黄金坪去。李端阳赶集便不见回来,总有什么缘故,她得去探个究竟,寻找丈夫。还没走到月亮湾,迎头便碰上了正急匆匆赶路的田宝富。他一见到陶月华便说:“大妹子,我正要去你家找你呢,你这是要去哪里?”“我家当家的昨天去黄金坪赶集,一直没有回来。”陶月华掩饰不住焦虑,一边回答一边仍急匆匆地走着。“唉哟,你千万不要去,去不得!”田老头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的,看样子着急得不行。一边说着话,还一边不断回头看,像是害怕,或者躲避着什么人。“我就是为了你们当家人的事情来找你的。”“我们当家的咋了?”陶月华一头雾水。“你赶紧回家,赶紧回家,到了你家里再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田宝富显得十分惶急。月华掉回头,背着女儿,几乎是小跑着,把田老头带回了家里。田宝富进了洞屋,仍然忍不住回头往洞门外不断张望,好像担心什么人会紧紧跟着他似的。陶月华焦虑地盯着她,声音发颤:“大哥,你快点告诉我,究竟是咋个一回事?”“你们当家的给曲营长的人抓了,关起来了!”田老头压低声音,不无害怕地说。“昨天我在黄金坪,远远地看见李兄弟背着个背箩走在人群中,我正要走到他面前打招呼。一个包白帕子的人,领着五六个背枪的大兵,指着李兄弟,不知道对那些大兵说了些什么,有两个大兵去抓李兄弟,手才搭在他的肩膀上,他一转身就把其中一个撂翻了,我看都没有看清楚,也不晓得他从哪里摸出了一把匕首,一刀又捅翻了一个。街上的人吓得鬼喊辣叫的,拼命的往街边躲。李兄弟转身就跑,手头的刀子上全是血。另外那几个大兵,一边追一边对着李兄弟开枪,他还没有跑出一丈远,就被子弹打中了。那几个大兵追上去,用一根麻绳把他捆得结结实实的,拖去军营了。我被吓了个半死,直到那个倒在地上的大兵被背走了,我才挪得开脚步。后来悄悄地到处打听,才从黄金坪街上一个亲戚那里打听到消息,那亲戚恰好替曲营长他们做饭。听他说,有人认出了你们当家的,说他是以前凉水井陶四老爷家的打手,还打死过金河对面他家的一个亲戚。听我那个亲戚讲,李兄弟只是大腿上挨了一枪,暂时没得啥子事。被李兄弟在肚子上捅了一刀的那个大兵,也幸好没有死,不然李兄弟的麻烦更大了。唉哟,大妹子,李兄弟平常看起来善巴巴的,咋个会是打手啊,他不像是那种恶人嘛。昨天那种阵仗,看到倒是太可怕了。”田宝富望着陶月华,满是疑惑。月华听了田宝富的话,身子凉了半截。像根木桩似的呆坐着,一声不吭。屋里的空气沉闷紧张,田宝富不断叹息,六神无主地直搓手。“大哥,有些话三句两句也对你说不清楚。”陶月华沉默了一阵,冷静地对田宝富说,“我央求你帮个忙,陪我到黄金坪去,找你那个亲戚,托他打听一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把我们当家的保出来?田大哥,你帮了我们的忙,我们一辈子都会记住你的恩情的。”“唉哟,大妹子,你不要说这种见外的话,我们家黑娃,不全得李兄弟,哪里还有命在。能帮你们的,我肯定要帮。”田宝富满口答应,心里却十分纳罕,李兄弟家的这位堂客,年纪轻轻的,遇到这样的大事,咋个还能够这样沉得住气。(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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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丨

昭通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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